破蓮池的夜霧濃得像化不開的墨汁,粘稠地裹著枯敗的荷梗,在每片殘破的葉子上凝結成半透明的冰殼。月光穿透霧靄,灑下碎銀般的光斑,卻被密集的蘆葦切割得支離破碎,在凍土上投下斑駁的暗影。
顧百川伏在齊腰深的蘆葦叢中,睫毛上結著細碎的霜粒,隨著他均勻的呼吸輕輕顫動。
一個時辰裡,他數清了十九次寒鴉掠過池麵的軌跡,甚至能分辨出風穿過不同粗細荷梗時的細微差異——粗梗發出“嗚嗚”的低吟,細梗則是“簌簌”的輕響。
直到確認周遭隻有積雪壓斷枯枝的“哢嚓”聲,他才緩緩挪動僵硬的身體,每一寸動作都像生鏽的機括,帶著刻意壓製的滯澀。
手指撥開葦葉時,指尖被鋸齒狀的葉緣劃破,滲出血珠,瞬間就在寒風中凝成細小的冰晶。
石亭的三根殘柱在月色下投出斑駁陸離的影,最東側那根柱底的暗門被淤泥與敗葉糊得與池底融為一體,若非記得老者上次提及的“第三道裂紋”,任誰也看不出這朽木下藏著通路。
顧百川抽出靴筒裡的短刀,刀身裹著層薄布以消弭聲響,刃尖順著裂紋探入時,鐵鏽摩擦的“吱呀”聲被他用袖口死死捂住,最終隻漏出一縷比蚊蚋振翅還輕的氣音。
暗門開啟的刹那,一股混雜著腐泥、黴味與淡淡糖霜甜氣的寒氣撲麵而來,激得他鼻腔一陣發酸。
通道僅容一人匍匐,磚壁上滑膩的苔蘚蹭得甲胄發出“沙沙”輕響,混著從頭頂滲下的冰水,在頸間彙成細流,順著脊背蜿蜒而下。
顧百川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借著石壁反射的微弱月光數著台階——第七塊磚的凹陷處,果然摸到半粒凝結的糖渣,是老者做糖畫時特有的麥芽糖,遇潮不化,這是他們約定的“安全記號”。
他用舌尖舔了舔唇角的冰碴,繼續前行,膝蓋碾過碎石的聲響被刻意控製在心跳頻率之內,直到看見前方透出一星昏黃的光。
密室的青銅燈盞懸在石梁上,火苗被穿堂風抽得忽明忽暗,將四壁嵌著的琉璃碴照成閃爍的星子——那是老者用糖畫攤剩下的邊角料填充的,在火光中折射出迷離的彩光。
糖畫老者盤腿坐在草堆上,花白的頭發用根烏木簪綰著,手裡正摩挲著半塊狼頭糖畫,糖霜在他掌心蹭出細碎的白痕。
見顧百川進來,老者渾濁的眼珠裡先是閃過一絲警惕的銳光,直到看清來人甲胄內側那道被血漬浸硬的蓮花繡紋——那是北蕭城暗線的標記,才緩緩鬆開攥緊的拳頭。
掌心裡,三粒被體溫焐軟的糖珠正順著指縫往下淌,在青灰色的磚地上洇出淺黃的痕。
“聽雪樓的動靜越來越怪。”顧百川解開背上的油布包,裡麵裹著五張用炭筆勾勒的草圖。他將圖紙在石桌上鋪開,指尖點著第一張:“二樓窗欞總關得嚴實,窗紙是深色的,並且我待在那裡的幾天裡很少看到過二樓的貴賓房間裡麵出來過人。”
第三張圖上標著後廚牆角的新土,旁注著“有反複翻動過的痕跡”。
“更可疑的是這個——”他捏起最底下那張,上麵用墨團標出個模糊的黑影,邊緣暈染的痕跡恰似血漬風乾後的形狀。
“三天前見個夥計往牆根埋酒壇,土是新翻的,埋完了以後還在新土之上劃了幾道,好像是在做著什麼記號。”
老者往油燈裡添了勺鬆脂,青藍色的火苗“騰”地竄起半尺高,照亮他鬢角結著的霜花。
“黃天寨那邊有動靜了。”
他用炭筆在地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狼頭。
“探子五天前在北境的邊界線看見他們的隊伍,綿延足有三裡地,扛著不少碗口粗的木杆子,看著像是要搭攻城梯。走得不算快,每天也就挪個十裡地,帶著炊具和帳篷,倒像是不急不忙的。昨天過青嵐河上遊淺灘時,還往冰縫裡扔了不少黃紙符咒,風一吹飄得到處都是,老遠就能看見。”
“還有紅日賊的船。”老者又在地上畫了艘潦草的帆船,船帆上畫著個圓圈代表紅日,“七天前有人在下遊蘆葦蕩看見他們的船隊,足有十幾艘,船身吃水很深,甲板上堆著蓋油布的麻袋,看著沉得很。
走得更慢,順著河灣慢慢漂,前天還在離紫霄城五十裡的水灣停著,船上飄出的炊煙非常的濃厚,由此可見他們此次派來的人手不少。
有個打漁的老漢說,夜裡看見他們往水裡扔鐵錨,卻不像是停船,倒像是在測水深。”他頓了頓,用炭筆在紫霄城的位置圈了個圈,“按這速度,說不準這兩天就到城外了。”
顧百川捏起一塊碎糖,指尖的潮氣讓糖粒黏在皮膚上:“兩夥人向來不對付,黃天賊信‘天公’,見了紅日旗就罵‘異端’;紅日賊愛財如命,去年還偷過黃天寨的戰馬。如今差不多時候動,莫不是約好了?”
他想起鐵石城糧庫被血蛭啃噬的慘狀,那些蟲豸貪婪的窸窣聲至今還在耳邊回響。
“紫霄城最近把主力都調到前線用血蛭攻城,後方空虛得很。黃天寨去年冬天就缺糧,紅日賊總惦記著紫霄城的軍械庫,他們怕是想趁虛而入,一個搶糧,一個奪械,各取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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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嗤笑一聲,枯瘦的手一揮,掃亂了地上的畫:“沒那麼簡單。”他從草堆裡摸出塊發黑的糖畫模具,上麵刻著模糊的狼頭與蓮花,邊緣被磨得發亮,“黃天賊的‘天公將軍’劉角,三年前被紫霄賊劫過西陲糧道,恨得牙癢癢,去年還派人燒了紫霄城三座糧倉;紅日賊劉性更精,明裡跟紫霄賊做軍械買賣,暗地裡總在東西上做一些小手腳,兩邊明裡暗裡鬥了不下十次。如今突然湊到一塊,要麼是紫霄城真要完了,要麼——”
他突然壓低聲音,往油燈裡又撒了撮一些油紙,青藍色的火苗猛地竄高,映得他眼底閃過一絲精光:“要麼是有人在背後牽線。前幾日我讓細作去黑市打探,見著幾個穿綢緞的陌生人,往黃天寨方向去,聽他們的口音和體態習慣像是京城那邊的人。”
顧百川心頭一震,指尖的糖粒突然硌得生疼:“您是說……朝廷?”
“有這個可能性,雖然他們儘可能地在偽裝自己的身份了,但是在老夫的麵前,他們的這些小伎倆還不入眼。”
老者用炭筆在地上畫了個大圈,將紫霄城、黃天寨、紅日賊的位置都圈進去。
“紫霄城的巡邏隊這兩天往城西調了不少,連河邊的血蛭都少了三成,巡邏頻次也密了,怕是真聽到了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