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聲剛過,太原府衙的後堂還亮著燈。
蘇半城蹲在廊下的石階上,手裡攥著半塊冷掉的綠豆糕。糕餅邊緣結著層硬殼,是午後在巷口的攤子上買的,當時還冒著熱氣,此刻卻像塊冰疙瘩硌在掌心。簷角的鐵馬被夜風吹得輕響,丁零當啷的聲兒混著後堂裡隱約傳來的爭執聲,像根細針似的紮在他心上。三天前他把鹽引上的水印拓片送進府衙時,王知府拍著案頭說“此案必有水落石出之日”,可眼下這燈火亮了整三日,彆說水落石出,連負責卷宗的小吏都換了三個——頭一個說家母病重告假,第二個在整理舊檔時摔斷了腿,第三個今早剛到任,此刻怕是正縮在庫房裡發抖。
“蘇先生還沒走?”
腳步聲從月亮地裡漫過來,踩在青磚上發悶。蘇半城抬頭見是刑房的老書吏周先生,慌忙站起身,膝蓋在石階上磕出輕響。周先生捧著個黑布包,佝僂的背在燈籠光裡彎成蝦米,袖口磨出的毛邊沾著些墨跡——那是常年翻舊卷宗蹭上的,靛藍的、赭石的,洗不掉,倒成了他的標記,就像老樹乾上的苔蘚。
“周先生,”蘇半城往他身後望了望,後堂的窗紙被燭火映得發紅,兩個影子正隔著案幾對峙,“裡麵還在吵?”
周先生歎著氣往石階上坐,磚縫裡的寒氣順著褲管往上爬。他解開黑布包,露出個豁口的粗瓷碗,碗底沉著幾粒炒焦的茶葉。“王大人和李推官在爭鹽引的事。”他往碗裡兌了些熱水,霧氣騰起來,模糊了眼角的皺紋,“李推官說那水印是偽造的,用的是新紙仿舊,可大人認定是真的——您也知道,李推官的姐夫在通州管鹽倉,這裡麵的彎彎繞繞……”他沒再說下去,隻是把碗往蘇半城麵前推了推,“喝口熱茶吧,夜裡涼。”
茶是溫的,帶著股焦糊味,像燒糊的藥渣。蘇半城盯著碗底打轉的茶葉,忽然想起三天前在趙玉貞嫁妝匣裡發現的鹽引。那宣紙泛黃發脆,邊角被蟲蛀得豁了牙,卻在迎光時顯出層極淡的雲紋,雲紋裡藏著的“通州”二字,在燈底下看得分明。趙玉貞把鹽引交給他時,指尖還在發抖:“我爹臨終前攥著這個,另一隻手裡是半張當票,聚源當鋪的。”——第217集裡那個藏著蒙古文密語的地窖,就藏在聚源當鋪的青磚下頭,當時撬開地磚時,磚縫裡還嵌著半枚生鏽的銅錢,與父親賬本裡夾著的那枚一模一樣。
“周先生見過二十年前的鹽引嗎?”蘇半城忽然問。
周先生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濺在袖口上,洇出片深色。“二十年前……”他喉結動了動,像是在吞咽什麼,“那時候我還是個抄書的小跟班,跟著老書吏在庫房裡翻檔案。記得那年通州鹽倉著了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木頭梁子劈啪響,火苗竄得比城牆還高。賬本燒得精光,連帶著當年的鹽引存根都成了灰,風一吹,漫天飄的都是紙灰,像白蝴蝶。”他往府衙後堂瞥了眼,窗紙上的人影忽然頓住,其中一個猛地抬手,像是拍了桌子,“後來查案的官差來了,驗了三天,隻說是什麼香燭引燃的,卷宗裡記著‘天火’二字,就這麼結了案。”
蘇半城的心猛地提起來。二十年前的大火,二十年前的雨夜第213集裡父親日記裡寫的“雨急如箭,倉門大開”),還有那本從協同慶密道第228集)裡找到的賬冊——他摸出懷裡的油紙包,層層打開,泛黃的紙頁上用朱砂點著幾個名字,其中一個正是“通州鹽倉張”,李推官的姐夫恰好姓張。
“您看這個。”蘇半城把賬冊遞過去。
周先生的手指在朱砂點上摩挲著,指腹的老繭刮過紙麵,發出沙沙聲。忽然他倒吸口冷氣,碗裡的茶水晃出大半:“這是……隆昌號的賬?”他抬眼時,燈籠光正照在他眼角的皺紋裡,那裡藏著顆極小的痣,像粒黑芝麻,“二十年前燒的賬本裡,就有隆昌號的。那時候他們家還不叫隆昌號,叫‘裕豐’,老板姓譚——”
“譚宗浚?”蘇半城追問。第207集裡那個藏著秘密的糧倉,正是譚宗浚的產業,去年冬天撬開倉底的石板時,還發現過幾袋私鹽,麻袋上印著的“裕豐”二字,被潮氣浸得發漲。
周先生沒點頭也沒搖頭,隻是把賬冊往他懷裡塞,指尖涼得像冰塊。“彆在這兒看。”他聲音壓得極低,後堂的爭執聲忽然停了,“後堂那兩位,誰都不希望有人把二十年前的事翻出來。李推官今早還問過我,庫房裡二十年前的鹽引檔案是不是還在,我說早燒了,他看我的眼神……”他忽然閉了嘴,後堂的燈忽然滅了,黑暗裡傳來王知府的聲音,帶著幾分疲憊,像被水泡過的棉絮:“周書吏,把蘇先生的鹽引拓片拿過來。”
蘇半城看著周先生佝僂的背影消失在門後,門軸轉動的吱呀聲裡,他忽然注意到廊柱上有串新鮮的腳印。是沾著泥的,鞋印邊緣帶著三棱形的草屑——這附近隻有黑風口才有這種草,葉片鋒利得能割破手。第238集裡他在那兒見過類似的血跡,暗紅的,滲在石縫裡,旁邊還扔著支斷箭,箭杆上刻著個“李”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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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吱呀”一聲開了,周先生舉著燈籠出來,臉色比剛才更白,嘴唇發烏。“大人說……拓片得送去布政司核對,讓您先回。”他把燈籠往蘇半城手裡塞,手指抖得厲害,“對了,您去過聖母殿嗎?”他忽然扯了扯蘇半城的袖子,指尖冰涼,“第234集裡那壁畫,畫師是二十年前來的,畫完就沒了蹤影。有人說壁畫裡藏著東西,在月下看,能瞧見些不該有的影子。”
蘇半城剛接過燈籠,就聽見後堂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緊接著是李推官的怒吼:“王大人這是要徇私枉法?”蘇半城轉身要進去,卻被周先生死死拉住。“彆去。”老書吏的聲音壓得像耳語,氣若遊絲,“李推官的箭法,跟第216集裡那蒙麵人一模一樣。上次在黑風口,他射穿了您頭頂的樹枝,箭簇擦著您的耳朵過去,您忘了?”
風忽然大起來,燈籠裡的火苗猛地竄了竄,照亮簷角的鐵馬。那鐵馬是黃銅的,鑄著“光緒三年”的字樣,此刻被風吹得亂響,像是在哭。蘇半城望著府衙緊閉的大門,忽然明白這燈火為何亮了三天三夜——不是為了查案,是為了守住某個秘密。就像第229集裡那羊脂玉的裂痕,看著完好,裡頭早已經碎了,用糯米漿糊著,可碰不得,一碰就散。
他往巷口走時,聽見周先生在身後咳嗽,咳得像要把心肝都嘔出來。回頭看時,老書吏正蹲在廊下的火盆邊,往裡麵扔著什麼紙片,火光裡飄起紙灰,打著旋兒往上飛,像極了二十年前那場大火裡的灰燼。蘇半城忽然想起周先生袖口的墨跡,那些靛藍的、赭石的,會不會是舊賬冊上的顏色?
巷子口的石階上,不知何時多了串腳印,跟廊柱上的一模一樣,朝著聖母殿的方向。蘇半城握緊手裡的燈籠,燈籠柄是檀木的,被人摸得發亮,他忽然想起第233集裡那本被拆開的賬冊——當時他以為裝訂線鬆了,重新穿線時,發現線孔裡卡著半張極小的紙片,上麵用炭筆寫著“酉時三刻,聖母殿”。
夜風卷著紙灰掠過腳邊,官衙的燈火在他身後明明滅滅,像隻半睜的眼睛。蘇半城踩著那串腳印往前走,燈籠的光暈裡,每塊青磚都泛著冷光,他知道,前麵等著他的,或許不隻是壁畫裡的影子,還有二十年前那場大火裡,沒能燒儘的真相。
走到巷口時,他回頭望了一眼。府衙後堂的燈又亮了,這次隻有一個影子,正對著案幾彎腰,像是在撿什麼碎片。而廊下的火盆邊,周先生的影子已經不見了,隻有那隻豁口的粗瓷碗,孤零零地放在石階上,碗底的茶葉沉在水底,像具無人認領的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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