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的梆子剛敲過第一響,太原城還浸在墨色裡,隆昌號後院的更夫老王卻猛地攥緊了手裡的梆子。他佝僂著背往庫房轉角挪步時,眼角餘光瞥見西跨院的窗欞縫裡漏出一線微光——那排庫房自打三個月前被官府封了,就該是連耗子都嫌暗的地方。
老王的後頸瞬間爬滿冷汗。他摸出腰間的火折子剛要吹亮,後領突然被一股蠻力攥住,整個人像隻破麻袋似的被甩進堆著舊酒壇的夾道。"彆出聲。"一個壓得極低的聲音貼著他耳朵,帶著鐵鏽和草藥混在一起的古怪氣味。
火折子在地上滾了兩圈,最後亮在一雙皂靴前。老王眯眼看清靴底沾著的新鮮泥點,突然想起昨夜巡街的捕快說過,南城根的爛泥地裡新踩出了幾排深腳印,像是有人扛著重物往城西去了。
"王伯,借你的腰牌用用。"那聲音又響起來。老王這才看清對方裹著件洗得發白的短褂,袖口沾著些暗紅的漬痕,倒像是染坊裡常見的蘇木水。可當那人抬手摘下單帽,露出額角一道月牙形的疤時,老王的牙床開始不受控製地打顫——這疤他認得,二十年前在隆昌號當學徒時,總見掌櫃的獨子蘇明遠額角貼著膏藥,說是小時候被馬踢的。
"少...少東家?"老王的聲音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他記得蘇掌櫃咽氣那天,這位少東家穿著孝服從京城趕回來,眼睛紅得像要滴血,可三天後就卷著鋪蓋消失了,有人說他卷走了櫃上的銀子跑路,也有人說他是被當年陷害蘇掌櫃的人綁走了。
蘇明遠沒應聲,隻是從懷裡摸出個油布包塞進老王手裡。"把這個送到協同慶票號,找賬房先生林墨,就說"半城煙火,終見晨光"。"他的指尖觸到老王的手時,老王才發現這雙手布滿了細密的傷口,像是被什麼銳器反複劃著。
西跨院的火光突然亮了起來,映得窗紙上的封條影子簌簌發抖。蘇明遠猛地按住老王的頭往酒壇後麵按:"彆抬頭。"他自己卻貼著牆根挪了兩步,從腰間摸出把短刀——那刀鞘上鑲嵌的綠鬆石缺了一角,老王記得那是蘇掌櫃給獨子定做的十六歲生辰禮。
腳步聲從月亮門那邊傳過來,帶著鐵鏈拖地的嘩啦聲。"都仔細著點!"是捕頭趙奎的大嗓門,"李大人說了,隆昌號的賬冊要是少了一頁,咱們都得去晉祠當石獅子!"
蘇明遠的刀在月光下閃了個冷弧。老王看見他往庫房牆角的磚縫裡塞了個東西,像是半截燒黑的木牌。等趙奎帶著人罵罵咧咧地走遠了,蘇明遠才拽著老王往柴房鑽,柴房的橫梁上還掛著當年蘇明遠親手編的蟈蟈籠,竹篾子已經脆得一碰就斷。
"王伯,"蘇明遠突然蹲下身,額頭抵著老王的膝蓋,"我爹當年沒貪鹽引,那些賬冊上的假印是譚宗浚仿的。"他的聲音裡帶著哭腔,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我在蒙古草原找了二十年,終於在一個老牧民的羊皮袋裡找到了真賬冊,上麵有譚家的私印。"
老王這才注意到西跨院的火光裡飄著紙灰,那些被官府封存的賬冊怕是正在裡頭燃著。他想起三天前趙捕頭突然帶人來封庫,說是有人舉報隆昌號藏著鹽引案的贓物,當時他還偷偷往庫房裡瞥了一眼,看見譚家的二公子譚孝文正指揮著人往馬車上搬東西,那些木箱上都蓋著"晉商總會"的紅印。
"少東家,那你..."老王剛要問他接下來要去哪,柴房的門突然被撞開。晨光像把鋒利的刀,斜斜地劈在門檻上,照亮了門口站著的人——林墨穿著件月白長衫,手裡攥著那隻油布包,長衫下擺沾著草屑,顯然是一路跑過來的。
"蘇兄,"林墨的聲音帶著喘,"協同慶的密道通到這兒的地窖,我帶了人在外麵接應。"他的目光掃過蘇明遠手裡的刀,突然指著刀鞘上的綠鬆石缺口,"這個,我在譚宗浚的書房見過個一模一樣的,隻是那枚是完整的。"
蘇明遠的刀哐當落地。老王這才看見晨光裡,林墨的袖口露出半截刺青,是朵半開的蓮花——那是二十年前蘇掌櫃給賬房先生們刺的記號,說是方便在外地分號辨認自己人。
西跨院的火越燒越旺,把半邊天都染成了橘紅色。蘇明遠撿起刀往地窖口走,老王跟在後麵,看見地窖的石階上長著層薄苔,最底下那級台階的縫隙裡,嵌著半枚銅錢,是乾隆年間的"道光通寶",當年蘇明遠總愛把這種銅錢串成手串玩。
"王伯,"蘇明遠在地窖門口停下腳步,晨光給他的輪廓鍍上了層金邊,"等會兒聽到太原城的鐘聲,就把西跨院的火往賬房引,那裡的地磚下埋著譚家勾結蒙古王爺的賬本。"他從懷裡摸出個玉佩塞進老王手裡,是塊羊脂玉,上麵刻著"隆昌"二字,玉質溫潤,顯然是常年貼身戴著的。
地窖的石門緩緩關上時,老王聽見林墨在裡麵說:"鹽引案牽連了三十七戶人家,今天總算能翻過來了。"晨光從石門的縫隙裡擠進來,照在老王手裡的玉佩上,映得他滿手都是細碎的光。
遠處傳來第一聲雞鳴,老王往灶房走,準備按蘇明遠說的做。路過馬廄時,他看見那匹當年蘇明遠騎過的黑馬正刨著蹄子,馬鬃上還沾著蒙古草原的草籽。二十年前的那個雨夜,就是這匹馬載著少東家消失在黑風口的方向,如今它回來了,帶著滿身晨光,像是要把那些被黑夜吞噬的時光,一點一點都馱回來。
灶房的柴火劈啪作響,老王往灶膛裡添了把鬆針,煙順著煙囪往上冒,和西跨院的火光混在一起。他摸出藏在懷裡的半枚銅錢,突然想起蘇明遠小時候總愛蹲在賬房門口,看他爹用這枚銅錢壓著賬本的邊角,那時的陽光也像今天這樣,金黃金黃的,把整個隆昌號都照得暖洋洋的。
城樓上的鐘聲突然響了,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敲碎什麼,又像是在喚醒什麼。老王望著西跨院的火光裡飄起的紙灰,突然老淚縱橫——他知道,等這場火滅了,太原城的晨光裡,該有蘇半城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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