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轉過身,白色軟甲上沾著鐵屑,腰間的斬馬刀鞘磕在石階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袁中丞遠道而來,先看看這個。”
他指向沙盤旁的賬冊,“這是冶山本月的出鐵量,夠鑄斬馬刀三千柄、弩箭十萬支——但還不夠。”
袁淑揮手打斷了辛棄疾:“將軍,先暫緩一下。這裡有前日陛下親賜的禦酒,大人還是先接了吧。”
他示意內侍開封,醇厚的酒香漫開時,忽然壓低聲音,“陛下問你,北伐何時可成?滿朝文武可都等著喝將軍你的慶功酒呢。”
辛棄疾接過酒壇,卻沒有開封,隻是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中丞可知,濉口之戰,我們贏在魏騎輕敵,而非實力碾壓?”
他指著淮河對岸,“北魏在碻磝增兵五萬,拓跋燾的侄子拓跋仁親掌黑槊營,日夜操練。我們的敵台隻修了三成,芍陂的存糧僅夠十萬大軍三月之需,三千飛虎軍所需戰馬未至——此時北伐,正中其下懷。”
“辛大人這是長他人誌氣!”袁淑猛地提高聲音,麈尾指著鐵礦場,“這麼多精鐵,這麼多糧草,還不夠你用兵?當年檀道濟唱籌量沙,不也嚇退了魏軍?”
“檀公那是無奈之舉,”辛棄疾的目光陡然銳利,“他死後,北魏君臣彈冠相慶,說‘南人再無勁敵’。如今我們好不容易築起防線,豈能因一時之勝就前功儘棄?”
他拿起賬冊遞給袁淑,“您看,這是流民入屯的戶數,已達五千。再給一年時間,他們就能成為既會耕種又能打仗的勁卒。”
袁淑草草翻了兩頁,便扔回桌上對辛棄疾勸說道。
“陛下的口諭,大人還是要聽一下的。”他湊近一步,繼續小聲對辛棄疾說道,“建康城裡都在說,辛大人坐擁精兵卻畏縮不前,莫不是生了私心?”
辛棄疾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請中丞回稟陛下,臣願立下軍令狀——若明年此時,淮泗防線未成、糧草不足,臣甘受軍法。但眼下,絕不能北伐。”
他提起那壇禦酒,“這酒,就暫存冶山,待北伐功成之日,臣再與陛下共飲。”
三日後,辛棄疾輕裝簡從返回建康。
含章殿的爭論比他離京時更烈,江湛正拿著新繪的《黃河進軍圖》,唾沫橫飛地講解“三路齊出,直搗平城”的方略,連素來謹慎的王弘也點頭附和。
“陛下,”辛棄疾推開殿門,老舊披風上還沾著淮水的霧氣。
“臣有《固邊三策》呈奏。”他展開羊皮卷,“其一,續建敵台至百座,連成淮河防線;其二,擴種芍陂稻田至萬頃,確保三年軍糧;其三,編練流民為‘淮泗兵’,每屯配戰馬五十匹、弩箭千支。”
江湛立刻反駁:“這些要等到猴年馬月?如今北魏新敗,正是天賜良機!”
“良機?”辛棄疾反問,“當年苻堅百萬大軍伐晉,也以為是良機,結果如何?”
他轉向文帝,聲音沉穩如鐘,“陛下,兵者凶器,不可輕動。北魏雖敗於濉口,但其主力未損,正如《吳子·治兵》所言‘用兵之害,猶豫最大;三軍之災,生於狐疑’,但更害於驕躁!”
他從袖中取出魏騎的甲片,擲在禦案上:“這是黑槊營的新甲,鐵片厚度比去年增加三成,可見其備戰之緊。我們若此時北伐,便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長。”
沈慶之突然出列,鐵刃甲的肩吞撞出鏗鏘聲:“辛將軍所言極是!老臣親曆過元嘉七年北伐,糧道被斷的滋味,不想再嘗。”他指向辛棄疾的賬冊,“若真能存糧萬頃、築台百座,老臣願親率前鋒!”
文帝望著案上的甲片,又看看那卷《固邊三策》,忽然長歎一聲:“罷了,就依辛愛卿所言。傳朕旨意,北伐之議,暫緩一年。這一年裡,朝野上下,皆需傾力支持固邊之策!”
江湛還想爭辯,卻被文帝淩厲的目光製止。殿外的冷風灌入朝堂,帶著一絲清冽的涼意,仿佛在警醒著滿朝的浮躁。
辛棄疾走出含章殿時,夕陽正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摸出懷中的《九議》殘卷,指尖劃過“久任”二字,忽然想起冶山鐵礦場的爐火——真正的利刃,從來都需要耐心淬煉。
淮泗的烽煙暫歇,但他知道,真正的硬仗,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