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二十九年,開春。
自去歲至今,大宋細作已在遼闊的東西北三個方向散布了大宋將於盱眙和壽春兩地開市的消息。
盱眙城西的榷場在驚蟄這天開市,木柵欄上懸掛的“南北互市”幡旗被春風吹得獵獵作響,旗角掃過新栽的榆樹苗,驚起幾隻蹲在欄頂的寒鴉。
辛棄疾踏著晨露巡視時,靴底碾過未清掃的鞭炮碎屑——那是昨日開市時殘留的,此刻混著凍土,在晨光中泛著灰白。
他望著空蕩蕩的交易區,二十個攤位隻擺了三個:一個南朝商人守著堆綢緞,兩個北魏胡商縮在皮毛堆後,彼此隔著三丈遠,眼神裡的戒備比柵欄上的尖刺還紮人。
“將軍,這都巳時了,連個問價的都沒有。”
薛安都的鐵靴在石板上蹭出火星,他身後的親兵正用矛尖挑開結冰的水溝,“依某看,這些胡商就是來探虛實的,不如把他們捆了問話!”
辛棄疾按住他的肩甲,指尖觸到甲葉上未磨平的棱邊——那是冶山新鍛的鎧甲,還帶著鐵屑的腥氣。
“薛將軍,須知古語有雲,‘天下熙熙,皆為利來’。”
他指向北魏胡商攤位前的駝隊,“他們帶了二十匹良馬,馬鞍鑲著銀飾,顯然是有備而來。”
正說著,一個穿粗布襖的大宋老農攥著銅錢在柵欄外徘徊,望著胡商攤位上的羊皮襖直咽口水,卻被親兵攔下搜身。
老農被推搡著踉蹌幾步,銅錢撒了一地,其中兩枚滾到辛棄疾腳邊——是邊緣磨損的“元嘉四銖”,幣麵“四銖”二字已模糊。
“讓他進來。”辛棄疾彎腰拾起銅錢,遞還給老農時,注意到他凍裂的指關節纏著麻線,“想買什麼?”
老農瑟縮著指羊皮襖:“小老兒想給孫子換件冬衣,可。。。可他們要五鬥粟,比市價貴一倍。”
北魏胡商突然操著生硬的漢語嚷嚷:“粟要新米!還要加兩匹絹!你們南朝的布,像紙一樣薄!”
“放屁!”薛安都按劍上前,“我大宋的吳綾,一匹能換你們三匹粗毛布!”
眼看雙方要爭執,辛棄疾突然從親兵背上解下褡裳,倒出裡麵的新米。
“這是芍陂的新粟,一石換你兩件羊皮襖,再附贈一匹縑布——按我大宋曆的度量,絕不短少。”
他示意榷場屬官取來官秤,銅秤砣上“盱眙官市”四字在陽光下發亮,“若有短少,你可砸了這秤。”
胡商盯著秤杆上的刻度,又捏捏縑布的厚度,突然咧嘴笑了,露出金牙:“辛將軍,夠意思!”他拽過兩件羊皮襖往老農懷裡塞,“這兩件,送你!以後常來!”
老農捧著皮衣愣在原地,薛安都卻低聲道:“將軍,這不是做賠本買賣嗎?”
“賠本?”辛棄疾望著胡商開始卸貨,馬背上的皮囊裡露出風乾的牛肉和奶酪。
“你看他馬臀上的烙印,是北魏‘河陽牧’的記號,這批貨定是拓跋仁麾下的軍官私自來販的。咱們此時讓點利,是為了釣出後麵更大的魚來。”
暮色降臨時,榷場終於有了些人氣。
大宋的茶商與北魏的鹽販在柵欄邊討價還價,一個胡姬用銀刀剖開羊胛骨,分給圍觀的南朝孩童,骨頭上的油星濺在了孩童們補丁摞補丁的衣襟上。
辛棄疾正要離開,卻被屬官拉住:“將軍,剛才那胡商偷偷塞給我這個。”
是塊刻著狼頭的木牌,背麵寫著“下月送良馬三十匹”。
他摩挲著木牌的紋路,給旁邊呆愣著的薛安都解釋《孫子》“利而誘之”的注解,抬頭望見西天的晚霞正染紅淮河,像極了濉口之戰時的血色。
“告訴弟兄們,夜裡多派哨探,”他將木牌揣進懷裡,“但彆驚動他們。”
薛安都稱諾,離去安排。
當寒鴉再次落在榷場柵欄上時,嘴裡叼著的不再是枯枝,而是茶商掉落的茶梗。
遠處傳來胡商的馬頭琴聲,混著大宋商販的算盤響,在漸濃的暮色裡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
十日後。
盱眙榷場的木柵欄外,新栽的榆樹苗剛抽出三兩片嫩葉,卻已被往來的馬蹄踩得歪歪斜斜。
驚蟄過後的第二個集市日,辛棄疾帶著薛安都巡視時,正撞見兩個高車漢子蹲在欄外磨刀,青銅刀麵映出他們辮梢的銅鈴——那是西域於闐國的工藝,卻被他們用麻繩纏得隻剩半片鈴舌。
“將軍你看,”薛安都指著交易區,二十個攤位總算擺滿了七成,卻涇渭分明得像畫了道無形的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