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商人的綢緞、茶葉、瓷器占了東半邊,西半邊則擠著北魏的皮毛、胡商的香料和高車人的銅器。
最角落的攤位空著,隻堆著些發黑的樺樹皮,旁邊插著塊木牌,用鮮卑文寫著“烏洛侯”,顯然是來自東北方遙遠的烏洛侯國。
一個穿赭石色長袍的吐穀渾人正用骨尺量一匹吳綾,指腹刮過布麵的暗紋時,突然轉頭對大宋布商嚷嚷。“這鳳凰尾巴的紋路不對,你們偷工減料!”
這位吐穀渾商人腰間的蹀躞帶上掛著塊和田玉,玉墜撞在銀壺上叮當作響——那是他與柔然部落貴族交易時換來的物件。
布商急得臉紅:“這是建康織室的貢品,哪敢造假?你看這經緯密度。。。”
話沒說完,就被一個柔然漢子的粗嗓門打斷。
那漢子披著狼皮襖,懷裡揣著塊狼髀石,正把兩匹駿馬往樁上拴,馬鬃裡還纏著漠北的沙礫。
“彆吵了,你真是不識貨!那個南朝商賈,我用十張狐皮換你兩匹綾,再送你個狼髀石辟邪如何!”
薛安都在旁看得直皺眉,伸手就要去按腰間的刀,卻被辛棄疾按住。
“你看他馬鞍上的烙印,”辛棄疾低聲道,“是柔然處羅可汗鬱久閭吐賀真的私紋,這漢子定是可汗的親信。”
他轉頭對屬官道,“取官定的尺子來,再把那杆‘公平秤’掛到旗杆上。”
所謂“公平秤”,是根三尺長的檀木杆,秤星用黃銅鑲嵌,秤砣鑄成立羊形——取“羊祥)平”之意。
榷場屬官剛把秤掛好,一個西域商人突然擠過來,他頭戴尖頂帽,帽簷綴著串瑪瑙,操著生硬的漢語。
“將軍,我要換三十匹蜀錦,運往龜茲。但你們的‘銖’和我們的‘錢’不一樣,怎麼算?”他攤開手掌,掌心放著三枚銀幣,邊緣刻著波斯文。
辛棄疾早有準備,示意老吏展開一塊木板,上麵刻著五種度量衡對照表:“南朝一斤等於北魏十三兩,等於高車十二衡,等於西域七彌黎。。。”他指著木板下方的銅鬥,“這是標準鬥,無論誰來交易,都用它量穀物。”
正說著,欄外傳來一陣喧嘩。
三個烏洛侯人扛著捆黑貂皮進來,他們的獸皮靴沾滿泥漿,發間插著雉羽,看見鮮卑商人就齜牙——去年烏洛侯的貢使被北魏截留,雙方結了怨。
鮮卑商人立刻摸出彎刀,卻被高車人攔住。
高車首領拍著腰間的銅帶鉤:“都在辛將軍的地界,動刀就是不給將軍麵子了!”他的帶鉤上鑄著車輪紋,是高車人引以為傲的造車技藝。
辛棄疾突然提高聲音:“凡在榷場鬥毆者,沒收貨物,逐出盱眙!”
他指著剛立起的石碑,“上麵刻著規矩:第一,公平交易,不許欺瞞;第二,各族平等,不得恃強;第三,若有糾紛,到折中處評理。”
石碑旁還擺著個陶甕,貼著“投書箱”的紙條,“有冤屈就寫字投進去,每日都會有人來看的。”
一個南朝老農趁機擠到吐穀渾人攤位前,怯生生地掏出個陶罐:“我用這個換你半塊玉石,給孫子做個長命鎖。”
陶罐上的魚紋已經模糊,是他早逝的兒子留下的。
吐穀渾人掂了掂陶罐,突然把整塊玉石塞給他:“這個送你,下次帶些新茶來——你們的雨前龍井,比黨項的酥油茶好喝的多。”
日頭偏西時,交易區漸漸有了生氣。
北魏商人的奶酪與南朝的米酒混在一處,高車人的銅器映著西域商人的琉璃鏡,烏洛侯人的貂皮旁擺著吐穀渾的麝香。
薛安都拿著賬冊逐個登記,筆尖劃過“柔然:良馬二十匹,換綢緞五十匹”時,突然笑出聲:“將軍你看,那柔然漢子偷偷多給了一匹馬,說要謝你上次幫他找回走失的駱駝。”
辛棄疾望著暮色中的榷場,榆樹上的寒鴉不知何時飛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各族商人燃起的篝火。
一個龜茲樂師彈起五弦琴,南朝歌姬跟著哼唱,胡商們圍著篝火跳起西域流行兩百年的粟特胡騰旋轉舞,靴底踏地的節奏竟與南朝的鼓點合上了拍。
他忽然想起《禮記》裡“天下為公”的句子,低頭看見自己的靴底沾著各種泥土——南朝的紅土、北魏的黃土、漠北的黑沙,混在一起竟成了褐色。
屬官遞來剛算好的稅銀,三十五緡,不多,卻比昨日多了十倍。“把這錢拿去買些油燈,”辛棄疾道,“給折中處掛兩盞,讓晚走的商人能看清楚規矩。”
夜色漸濃時,榷場的火把連成一片。
辛棄疾離開時,聽見折中處傳來爭執——烏洛侯人嫌鮮卑商人的鹽裡摻了沙,老吏正用標準秤稱鹽。
火把的光映在各族人的臉上,有怒有笑,卻再沒人拔刀。
欄外的榆樹苗在風中搖晃,仿佛也在學著適應這多族共處的熱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