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盱眙榷場,榆樹苗已抽出新綠,柵欄上的“南北互市”幡旗被日曬雨淋得褪了色,卻比初時更顯厚實。
辛棄疾踩著晨露巡視時,靴底碾過的不再是鞭炮碎屑,而是茶商遺落的茶末與胡商掉的羊骨渣。
“將軍,您看!”屬官舉著賬冊小跑過來,麻紙的邊角被汗水浸得發皺,“這是上月的稅銀,竟有近千緡!比冶山鐵坊的月利還多!”
他指著交易區,二十個攤位全滿了,南朝的絲綢鋪挨著北魏的皮毛攤,一個胡商正用象牙秤稱茶葉,秤星映在他碧綠的瞳仁裡,與對麵南朝商人的銅秤杆相映成趣。
最熱鬨的是角落的“折中處”,幾張木桌拚成的案上擺著官秤、標準鬥和兩疊銅錢——南朝的“元嘉四銖”與北魏的“永安五銖”按市價折算。
負責仲裁的老吏正用麻線量布,線端係著的銅墜上刻著“一尺”二字,是按《考工記》“布帛廣二尺二寸為幅”定製的。
“吵什麼?”辛棄疾聽見爭執聲,見一個南朝布商揪住胡商的袍角,布商的手指戳著一匹粗麻布:“這布根本不足三丈!你當我沒見過尺子?”
胡商漲紅了臉,從懷裡掏出卷羊皮尺:“這是我們平城的標準,三丈就是三丈!”
老吏笑眯眯地展開官定麻線:“兩位莫急,用這個量。”
麻線一拉,布商的臉瞬間紅了——布果然足數,是他自己的木尺短了半寸。
“對不住,對不住!”布商連連作揖,胡商卻咧嘴笑了,塞給他一塊奶酪:“上次你送我的龍井,我家可汗很喜歡。”
辛棄疾看著這幕,對薛安都道:“薛將軍,把那杆短尺掛在折中處,旁邊題‘商道如尺,短寸則虧心’。”
他想起上月處理的欺詐案,一個南朝商販用鉛錫冒充白銀,被他當眾杖責二十,貨物充公——那根打壞的扁擔至今還掛在榷場門口,時刻提醒著過往商販。
這邊一個北魏鹽商正給南朝農婦稱鹽,鐵皮鹽罐裡的鹽粒簌簌落在銅盤上,他特意多舀了一勺:“你男人上次幫我修的水車,很好用。”
農婦笑得眼角堆起皺紋,從竹籃裡掏出個陶甕,“這是新釀的米酒,給可汗嘗嘗。”
薛安都帶著斥候混在人群裡,腰間的佩刀換成了算盤,正幫一個胡商算綢緞賬。
沒成想他舞刀弄槍的手指撥弄算珠,卻比胡商自己算得還快,胡商拍著他的肩甲大笑:“你這南蠻,比我們平城的賬房算的還快!”
交易區裡,攤位已經不夠用了。
臨時搭起的帆布棚下,柔然人的馬群挨著南朝的茶簍,高車人的銅匠正幫吐穀渾人修玉簪,火星濺在吐穀渾人的虎皮袍上,竟引不出半分驚慌。
最惹眼的是個遠行而來的大食商人,他的駝隊馱著兩箱琉璃,映出各族人的臉,惹得孩童們圍著轉圈。
“將軍快看!”撥弄完算盤的薛安都指著折中處,那裡排著隊,卻沒人爭吵——老吏正用標準鬥給烏洛侯人量粟米,旁邊站著個北魏商人,主動幫著數銅錢,他的算盤上還沾著南朝的茶漬。
突然,旁邊一陣嘈雜聲響起。
一位大宋商賈發現高車人給的銅斧分量不足,剛要理論,高車首領就把斧柄卸了,指著裡麵的鉛塊罵道:“哪個渾蛋乾的!”
帶頭的高車首領立刻從貨堆裡挑了把最重的銅斧賠給布商,還砍下塊駱駝肉當賠罪禮。
大宋商賈反倒不好意思,回贈了兩匹細布:“下次給我打套農具,按市價算。”
辛棄疾走到鮮卑商人的攤位前,見他正給一個大宋婦人稱胡椒。
婦人懷裡的孩子伸手去抓胡椒,被鮮卑商人笑著攔住,抓了把葡萄乾塞給他:“這個甜,比胡椒好吃。”
婦人的丈夫是個木匠,立刻掏出把新做的木梳:“這個送你,梳你那絡腮胡正合適。”
午後的陽光穿過帆布棚,在地上投下斑斕的光斑。
吐穀渾人用玉石換了南朝的宣紙,正請文人幫忙寫信給遠方的族人;高車人圍著南朝的水車模型打轉,銅匠邊看邊畫圖紙;最熱鬨的是酒攤,北魏的馬奶酒、南朝的米酒、西域的葡萄釀擺在一起,各族商人端著碗互相敬酒,酒液灑在衣襟上,倒是分不清是誰家的美酒。
屬官突然拉著辛棄疾去看投書箱,裡麵隻投了三張紙:一張是感謝將軍找回被盜貨物的,一張是建議增加皮革攤位的,還有一張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笑臉,沒寫字。“昨天那個烏洛侯首領說,”屬官笑道,“辛將軍一定要把榷場開下去呀,他要把榷場的規矩刻在他們的神樹上,讓子孫都照著做。”
傍晚收市時,榷場的駝鈴聲此起彼伏。
柔然的馬隊馱著綢緞,高車的貨車裝著瓷器,西域的駱駝載著茶葉,烏洛侯人的雪橇上堆著布匹,在夕陽下排成長長的隊伍。
鮮卑商人特意走到辛棄疾麵前,遞來個皮囊:“這是我們族長釀的馬奶酒,給將軍暖暖身子。”皮囊上繡著狼頭,卻用漢布補了個補丁。
滿載的駝隊排隊出城,為首的胡商勒住韁繩,對辛棄疾拱手:“將軍,下月我帶‘河西錦’來,比你們的吳綾還亮!”
他懷裡揣著新換的“誠信牌”,檀木牌上刻著“三載無欺”,是屬官按辛棄疾的意思新製的——獎勵誠信經營以及連續三年無糾紛的商戶,可享減稅兩成的優待。
回營的路上,薛安都忽然指著榷場外牆:“將軍您看,不知誰刻了這個。”
是行歪歪扭扭的字:“秤星照人心,駝鈴滿長街”。
牆角的榆樹下,幾個南朝孩童正與胡商的孩子玩“竹馬戲”,木杆當馬,布條作旗,笑聲驚飛了棲息的寒鴉。
辛棄疾望著漸暗的天色,忽然想起《論語》“民無信不立”的注解。
他望向冶山的方向,鐵坊的爐火正映紅半邊天。
“告訴沈將軍,”他對薛安都道,“下個月的軍餉,不用從屯田糧裡挪了。”
夜風掠過榷場時,帶著茶葉與羊肉的混香。折中處的官秤還擺在案上,秤星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像撒在人間的星子,照亮了南北商人共繪的長卷。
辛棄疾摩挲著甲葉上的紋路,突然想起榷場裡那個大食商人說的話:“我們在西域做生意,靠的不是刀,是信譽——信譽比黃金還值錢。”
他望向窗外,盱眙城的燈火已次第亮起,其中兩盞最亮的,正掛在榷場的折中處,像兩顆守夜的星辰,此時遙遠的壽春榷場也逐漸停息了白天的喧囂。
夜色漸深,屬官還在核對賬冊。他發現今日的交易記錄上,“互贈”、“幫忙”、“友好”之類的詞比往日多了許多,而“糾紛”兩個字,隻出現了一次。
窗外的風送來遠處的駝鈴聲,混著南朝的更鼓聲,在寂靜的夜裡,譜成了一曲特彆的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