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按照原計劃，辛棄疾隨金軍援兵出營。
濟州城外的官道被寒風刮得光禿禿的，連道旁的枯樹都脫儘了枝椏，像一個個舉著骨節皮包骨頭的瘦漢，眼睜睜看著兩萬金軍騎兵如黑色潮水般漫過凍土。
馬蹄踏在凍得發硬的地麵上，發出“咚咚”的悶響，每一下都像砸在辛棄疾的心上，揚起的塵土混著枯草碎屑，把東邊剛露頭的太陽染成了暗紅色，連光線都透著股血腥氣。
完顏文騎在一匹通體烏黑的大宛馬上，馬鬃被梳得油亮，綴著銀飾。
他身披亮銀色的山文甲，甲葉邊緣鏨著細密的雲紋，在晨光中泛著冷光——這是他哥哥完顏齊特意從府庫中挑給他的，說是“配得上騎兵統領的身份”。
他左手握著韁繩，右手把玩著馬刀，刀柄上那顆鴿卵大的寶石被摩挲得發亮，陽光一照，竟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才二三十歲的年紀，眼角還帶著少年人的輕佻，卻因父輩哥哥的權勢，在金軍裡混到了一個雜號的將軍，平日裡除了完顏齊，他可是誰都不放在眼裡的。
“李二！”他忽然勒住馬，回頭對著身後的辛棄疾喊，聲音裡帶著不耐。
辛棄疾此刻還穿著那身從張安國舊部身上扒來的麻布短褂，領口磨得發毛，腰間隻係著根草繩，故意把頭發弄亂了粘在額角，活脫脫打扮成一個伺候人的親隨。
聽到喊話，他連忙催馬跟上，鞍韉是破的，坐下的瘦馬走起來一顛一顛，差點把他掀下去。
“將軍，您吩咐？”辛棄疾弓著腰，語氣恭敬得近乎諂媚，眼角卻飛快掃過完顏文身後的隊伍——騎兵們大多敞著甲襟，有的嘴裡嚼著肉乾，油星順著嘴角往下滴；有的把馬刀扛在肩上，跟身邊人說笑，連手裡的韁繩都握得鬆鬆垮垮。
隻有最前排的斥候隊還像點樣子，可甲葉上也沾著不少塵土，顯然是沒把這次“支援”當成硬仗來打，隻以為到地方就能鎮壓住起義軍殘部。
“還有多久到？”完顏文皺著眉，把馬刀往鞘裡送了送，寶石刀柄“哢嗒”一聲卡在鞘口。
“都過了兩天了，本將軍的馬都累著了，張安國要是再不來迎接，本將軍就先斬了他的狗頭！”
辛棄疾連忙賠笑，手指悄悄按了按馬鞍左側的縫隙——那裡藏著他昨夜從柳樹林取回的橫刀，刀鞘裹著粗布，剛好卡在馬鞍的木縫裡，被寬大的麻布褂子蓋住，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這刀是他跟著耿京抗金之時就用慣了的，刀背有一道淺痕，是之前斬金軍百戶時被敵人留下的，此刻他貼著馬鞍，冰涼的觸感讓他心裡踏實了幾分。
“快了快了，”他往前指了指，“過了前麵那片枯楊林，再走半盞茶的功夫就到。張將軍怕將軍路上冷，特意讓小的帶了兩壇米酒，隻是方才趕路急，落在後麵了——等進了營，將軍隻管喝熱乎的，還有燉得爛熟的羊肉！”
完顏文聞言，眼睛亮了亮，卻又很快板起臉：“漢人釀的酸酒罷了，哪有馬奶酒夠勁？不過看在張安國還算識相的份上，本將軍就勉為其難嘗兩口。”
他轉頭對身邊的親兵喊，“去！把李二帶的酒先送上來！本將軍先暖暖身子，免得進了營，喝那破酒倒胃口！”
親兵領命拍馬而去，完顏文卻忽然把目光落在辛棄疾的馬鞍上，眉頭又皺了起來，語氣帶著懷疑。
“你這馬鞍怎麼回事？破成這樣，連裡麵的瓤都露出來了，張安國就給親隨用這種破爛？還是說，你根本不是他的親隨？”
辛棄疾心裡一緊，後背瞬間沁出冷汗，卻強迫自己穩住——他早料到會有這樣的試探，隻是沒想到完顏文會注意到馬鞍。
他連忙翻身下馬，跪在地上，雙手高舉過頭頂，故意把麻布褂子往下扯了扯，露出裡麵接補的內衣。
“將軍饒命！小的真的是張將軍的親隨！營裡最近亂得厲害，好馬鞍、好衣裳都被那些鬨事的義軍搶了，小的這馬鞍還是從馬廄角落裡翻出來的，您看，連馬鐙都是斷了一個的，能騎就不錯了！”
說著，他故意抬起左腳，露出那隻用麻繩綁著的斷馬鐙，眼神裡滿是“委屈”。
可偏在這時，一陣寒風卷過，把他的麻布褂子吹得掀了個角，露出半截裹著粗布的刀鞘。
完顏文的眼睛頓時眯了起來，馬刀“噌”地抽出半寸，寒光直逼辛棄疾的麵門，聲音陡然冷了。
“你腰後藏的什麼？一個親隨，哪來的宋軍製式刀？說！你是不是宋軍的探子！要是敢撒謊，本將軍現在就劈了你！”
周圍幾個金軍騎兵也立刻圍了上來，馬刀出鞘的“噌噌”聲此起彼伏，刀鋒對著辛棄疾的要害。
辛棄疾的手心攥得發白，指甲幾乎嵌進肉裡，卻強迫自己呼吸平穩——他知道，此刻一旦慌了，就全完了。
他慢慢解開腰間的草繩，把裹著粗布的橫刀解下來，雙手捧著遞上去，手指故意抖了抖，裝作害怕的樣子：“將軍息怒！這不是小的的刀，是張將軍賞的！小的要是敢騙將軍，就天打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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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文示意親兵接過刀，指尖劃過刀鞘上的粗布，冷哼一聲：“張安國一個降將，哪來的宋軍製式刀？彆以為本將軍沒見過——這刀鞘的銅飾是宣和年間的樣式，你要是說不出個一二三來，本將軍今天就把你剁碎了喂馬！”
他的語氣帶著威脅，眼神卻帶著幾分自負——在他看來，一個漢人親隨絕不敢跟他撒謊，更不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辛棄疾連忙磕頭，額頭磕在凍土上，發出“咚咚”的輕響，故意把額角的亂發蹭得更亂。
“將軍火眼金睛！小的哪敢騙將軍？大概四五個月前，有一個刺客夜闖張將軍帳子，是小的撲上去擋了一刀，差點沒了命！張將軍念小的忠勇，就把這刀賞了小的，說這是早年從宋軍潰兵手裡搶過來的，讓小的帶著防身。您看，刀背上還有崩口，是小的上次跟義軍鬨事的人拚殺時弄的，要是新刀，小的哪敢藏著掖著？”
說著，他側過身，露出肩上隱約的舊疤——那是早年跟金軍作戰時留下的，此刻正好派上用場，疤痕在晨光中泛著淡粉色，看著格外真切。
完顏文讓親兵拔出刀，刀身映著晨光，露出一道淺痕，確實是實打實的戰痕，不是新刀能仿製出來的。
他掂了掂刀的重量，又看了看辛棄疾肩上的疤，臉上的懷疑才消了些，把刀扔回給辛棄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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