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坳的餘悸尚未在邕州城徹底消散,陰霾被短暫驅散的天空下,各方勢力如同受傷的野獸,正各自舔舐傷口,在暗影中積蓄著下一次撕咬的力量。岑仲昭的鐵腕壓製著明麵上的波瀾,府衙的政令文書在街巷間傳遞著一種刻意營造的秩序感。然而,這脆弱的平靜,被一匹來自遙遠北方的烈馬踏得粉碎。
急促的馬蹄聲如同密集的戰鼓,裹挾著塞外風沙的凜冽氣息,由遠及近,狠狠撞開了邕州城沉重的北門。守城兵士被那撲麵而來的蠻荒氣勢所懾,竟一時忘了盤查。馬背上,是一位身形高大如鐵塔般的青年。他身著厚重的毛皮戰袍,邊緣磨損嚴重,沾染著長途跋涉的風霜與塵土。古銅色的臉龐棱角分明,如同刀劈斧鑿,深陷的眼窩裡嵌著一雙鷹隼般銳利卻又布滿血絲的眼眸,此刻燃燒著刻骨的焦急與一絲不屈的倔強。腰間斜挎著一柄烏木鞘、鑲著猙獰狼首銀飾的彎刀,刀柄已被磨得油亮。他身後,跟著寥寥數名同樣風塵仆仆、神情疲憊卻腰背挺直的隨從,個個眼神如刀,帶著草原狼群般的警惕與悍勇。
來人正是塞外蒼狼部首領之子,霍裡布。
他沒有絲毫停留,縱馬直驅刺史府衙。沉重的馬蹄鐵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而急促的回響,沿途引來無數驚疑不定的目光。那來自苦寒之地的氣息,如同不祥的預兆,瞬間衝散了邕州城剛剛恢複些許的煙火氣。
刺史府,戒備森嚴的正堂。
岑仲昭端坐主位,年輕的臉上看不出太多波瀾,隻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凝重。他早已接到邊關急報,心中已有預料,但當霍裡布大步流星踏入堂中,那股撲麵而來的、混合著絕望與野性的氣息,依舊讓堂內的空氣驟然緊繃。
霍裡布的目光如炬,掃過堂上端坐的刺史,沒有絲毫客套與畏懼,右手撫胸,行了一個蒼狼部最莊重的禮節。他的聲音嘶啞,如同砂石摩擦,卻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用略顯生硬的中原官話,開門見山:
“尊敬的邕州之主,蒼狼部之子霍裡布,帶來草原的哀鳴與絕望!”
他解下背上的沉重包裹,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莊重。包裹打開,露出裡麵精心包裹的物品:幾張完整無瑕、在昏暗廳堂中依舊流動著柔和光暈的頂級雪貂皮;幾株用特殊油紙包裹、根須完整、散發著奇異清冽寒氣的天山雪蓮;還有幾塊色澤溫潤、內蘊奇異紋理的昆侖暖玉。這些在塞外亦是部落珍藏的至寶,此刻被作為信物,無聲地訴說著情況的危急。
“長生天不再眷顧蒼狼的兒女!”霍裡布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悲愴,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三年!整整三年!草原不見甘霖,河流枯竭如老人乾癟的血管!牧草焦黃,被風一吹便化作齏粉!成群的牛羊倒斃在乾裂的土地上,如同被丟棄的枯骨!部落的老人和孩子……正在饑餓與寒冷中煎熬,像秋後的螞蚱,苦苦掙紮!”
他猛地抬頭,鷹目中血絲密布,直視岑仲昭:“我們不是搖尾乞憐的野狗!蒼狼的子孫,寧願在風雪中與餓狼搏殺,也不願跪著餓死!但這一次……風雪和饑餓,比最凶殘的狼群更可怕!它們啃噬的是整個部落的根基!”
他上前一步,胸膛劇烈起伏,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我父命我南下,不是來求乞!是來交換!用我們草原的皮毛、珍貴的藥材、健壯的駿馬,還有蒼狼部戰士的忠誠與力量!換取能讓部落活下去的糧食!換取度過這個嚴冬的鹽巴和布匹!”他環視堂內聞訊趕來的各方代表,目光灼灼,“我們願意用世代的友誼與邊境的安寧,換取邕州的援手!懇請刺史大人,給草原的孩子們……一條活路!”
話語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人的心頭。那血淋淋的草原慘狀,透過霍裡布嘶啞的聲音和絕望的眼神,清晰地傳遞出來。這不是簡單的求援,這是一個在死亡線上掙紮的龐大部落,向南方鄰居發出的、最後的、帶著血腥味的交易請求。一旦拒絕,被饑餓逼瘋的狼群會撲向哪裡?答案不言而喻。堂內一片死寂,隻有霍裡布粗重的喘息聲在回蕩。
岑仲昭沉默著,指關節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扶手。邊疆部落的存亡,牽一發而動全身。援助,是仁義,但也可能是巨大的負擔和難以預測的風險;拒絕,幾乎是親手點燃邊境戰火。他緩緩開口,聲音沉穩:“霍裡布首領的誠意與困境,本官感同身受。然邕州亦有百萬黎民,糧草物資調撥,關乎重大,非本官一人可決。請稍安,容我等商議。”
很快,代表著邕州城核心力量的各方勢力代表,被緊急召集至府衙偏廳。空氣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
農陸聯盟的執事錢通,一個精瘦乾練的中年人,眉頭擰成了疙瘩,率先開口,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焦慮:“刺史大人明鑒!去歲收成本就平平,今春又逢倒春寒,糧倉儲備本就吃緊!若再調撥大批糧草北上,一旦本地再遇災荒,或是……或是那影月餘孽趁機作亂,斷了漕運,邕州城內百萬張嗷嗷待哺的嘴,拿什麼填?此非吝嗇,實乃不敢拿本城根基冒險啊!”他手指下意識地搓著,仿佛在計算著每一粒糧食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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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家話事人羅世恒,一個留著山羊須、眼神精明的老者,立刻接口,語氣圓滑卻暗藏鋒芒:“錢執事所言極是。況且,這‘交換’二字,談何容易?皮毛、藥材、馬匹固然珍貴,但邕州並非產地,其價值幾何?長途轉運損耗如何計算?貿然開啟大宗交易,勢必衝擊現有商路,擾亂市場平衡。更遑論,大批塞外之人湧入邊境互市,治安、管理皆是難題!稍有不慎,恐引狼入室,反噬自身!”他端起茶盞,輕輕撇著浮沫,目光閃爍。
秦家的代表秦懷遠,一位氣質儒雅的老學者,憂心忡忡地補充道:“刺史大人,邊疆部族生存方式、習俗信仰與我中原迥異。大規模的物資輸送與人員往來,恐加速其漢化進程,導致其獨特的遊牧文明、口傳史詩、祭祀儀軌加速消亡。此乃千古文化之殤!我們援助其生存,是否也間接成為了其文化湮滅的推手?不可不慎啊!”他撫摸著手中的古卷,滿臉痛惜。
盧家的盧文軒也點頭附和:“秦老所言甚是。邊疆部落與我朝關係微妙,史書記載多有反複。貿然介入其內部存亡,扶持一方,是否會在未來埋下更大的禍根?曆史教訓,曆曆在目!”他的話語帶著史家特有的謹慎與憂患。
各方勢力代表陳詞,焦點集中在糧草壓力、貿易風險、文化衝擊、曆史隱患之上。援助的代價與潛在危機被反複強調,偏廳內的氣氛愈發壓抑。霍裡布被安置在廳外等候,那沉重而焦急的腳步聲,如同鼓點,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就在爭議之聲漸起,天平似乎要向“慎重”、“自保”傾斜之際,一個清冽而堅定的聲音響起:
“諸位所慮,皆有道理。”
奉清歌站起身。她今日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衣裙,在凝重壓抑的氣氛中,如同一株清冷的玉蘭。經曆了家族劇變、血月洗禮、兄長反目,她的眉宇間褪去了往日的青澀,沉澱出一種洞悉世事的冷靜與悲憫。
“然而,諸位可曾想過,”她目光清澈,緩緩掃過眾人,“若我們今日緊閉城門,坐視蒼狼部在饑寒中走向絕境,會如何?”
她的聲音並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嘈雜:“絕望的狼群,為了活下去,會爆發出怎樣的破壞力?他們不會坐以待斃!南下劫掠,將是最直接、最血腥的選擇!屆時,烽煙再起,生靈塗炭,我邕州首當其衝!耗費在戰爭上的錢糧、犧牲的將士性命、被蹂躪的邊境百姓,其代價,豈是今日援助所需糧草可比?”
她停頓片刻,讓這殘酷的可能性在眾人心中發酵。
“援助,看似付出,實則是以最小的代價,化解一場迫在眉睫的血腥衝突。”她看向岑仲昭,眼神懇切而堅定,“這並非單純的施舍,而是一種基於長遠和平的交換與羈絆!用糧食與物資,換取邊境的安寧,換取一個強大部落的友誼,甚至……換取他們在未來可能的動蕩中,成為我邕州的一道屏障!這是仁義,更是深謀遠慮的自保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