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律?刑律》載:"諸刺殺風憲官者,不分首從皆淩遲,籍沒其家;若使用官署器物為凶器,或牽扯宗室貴胄,罪加三等,主司知情不舉者同罪。其毒藥暗器依《工律》驗明,涉毒者梟首示眾。"
永夜燈枯照斷簡,中天月冷映孤臣。
茶煙未散殺機起,袖底銀針破霧塵。
永熙六年孟夏,廬山棲賢穀的茶寮被夜色浸透,謝淵案頭的油燈在穿堂風中明滅不定,將他俯身核證的身影投在斑駁的竹牆上,恍若株紮根於案牘間的老茶樹,枝乾虯曲卻始終朝著月光生長。攤開的稅單、拓片與茶餅在油漬木桌上鋪成扇形,火漆印的碎屑混著茶渣,在燈光下閃爍如寒星。
謝淵捏著牛角放大鏡的指節泛白,鏡片上嗬出的熱氣數次模糊稅單上的茶漬指印。自榷場歸來這幾日,他總在午夜夢回時看見王順昌臨終前的眼睛——那雙眼眸像枯竭的茶井,映著自己沾滿黑血的袖口。此刻案頭冷茶潑濕《大吳會典》,洇開的水痕竟與稅單偽造指印分毫不差,讓他忽然想起老人塞布帛時,指尖劃過他掌心的粗糙觸感。
三枚淬毒飛鏢破窗而入的刹那,謝淵正對著界石拓片上的新舊刻痕出神。鏢尖劃破空氣的銳響驚起梁上塵埃,他本能地側身翻滾,膝頭撞翻竹凳的聲響與飛鏢釘入藤椅的"噗噗"聲幾乎同時響起。尾羽上纏著的榷場紅綢在風中晃蕩,若有若無的龍涎香勾動記憶——這氣味,與陳用卿被羈押時從袖中滑落的火漆塊一模一樣。
茶筐的竹篾紮進脊背,謝淵卻顧不上疼痛。房梁傳來衣袂帶風的窸窣,他反手甩出袖中銀針,針尖在月光下劃出銀弧,精準刺入蒙麵人腕間。對方暗器落地的脆響裡,他聽見自己心跳如鼓——那是連日來繃緊的神經在危險逼近時的本能轟鳴。
"禦史大人好身手。"沙啞嗓音裡帶著森冷笑意,短刀劈來的風聲擦著發梢掠過。謝淵滾地時指尖觸到茶餅碎渣,艾草混著鬆煙墨的氣味突然在舌尖泛起——這是稅單火漆的味道!他抓起半片茶餅擲出,餅麵官印凹痕在月光下閃過,竟與對方腰間革帶的壓痕嚴絲合縫,那是布政使司專用的雲紋官印留下的印記。
蒙麵人墜地時,懷中碑拓"啪"地展開,"永禁開墾"四字的新刻痕跡異常工整,邊角沾著的龍涎香碎屑簌簌而落。謝淵借火折子微光細辨,拓片背麵茶汁寫成的"毀證滅口"四字,筆鋒轉折處的抖顫與廬州府衙篡改文書時如出一轍。更讓他心驚的是,對方腕內側的靛青刺青——那是文淵閣密探獨有的標記,去年在京城述職時,他曾在某位侍郎的親隨身上見過同樣的痕跡。
"你是布政使司的人。"謝淵的銀針抵住對方咽喉,袖口的靛青染漬在火光下格外刺眼,"宗人府玉牒的火漆印,也是你偷蓋的吧?"蒙麵人瞳孔驟縮的瞬間,他看見齒間閃過的毒囊——與巡撫衙門師爺服毒時的青紫色一模一樣。
五更將儘時,謝淵獨坐案前檢視證物。飛鏢尾羽的紅綢邊角,繡著極淡的莊田標記,雖刻意淡化,卻與界石新痕、稅單暗記形成隱秘的關聯。他忽然想起蕭櫟密信裡的警示:"江西三司衙門,半數印信曾入寧王私邸。"指尖撫過碑拓"禁"字筆畫裡的茶梗,與界石新痕中的茶渣嚴絲合縫——這不是普通刺殺,而是針對他查案邏輯的精準反擊:用偽造碑拓坐實"私改界石"罪名,從而掩蓋莊田強占的真相。
片尾
卯時雞鳴穿透霧嵐,謝淵望著窗外初醒的茶壟,袖口王順昌的血漬已滲入皂色官服,化作洗不淨的暗斑。蒙麵人遺留的毒囊被收進錫盒,毒藥的苦腥氣讓他想起惠民倉的黴變糧麩——原來從榷場到布政使司,從稅單到碑拓,敵人早已沿著他查案的軌跡布下天羅地網。
"大人,暗衛在茶寮後牆發現腳印......"暗衛的話被抬手打斷,謝淵盯著桌上證據鏈:榷場紅綢、靛青刺青、龍涎香拓片,每一樣都指向那個盤根錯節的莊田網絡。最令他脊背發涼的,是刺客對他查案節奏的精準掌握——今夜整理界石拓片的安排,隻有三司衙門的親信書吏知曉。
離開時,他特意踏過刺客停留的後牆,鞋跟碾碎幾片新鮮茶芽。這些被踩爛的茶芽,與界石旁、茶壟間的傷痕一模一樣,像極了百姓被碾碎的生路。泰昌帝的話忽然在耳邊響起:"禦史的筆要像茶農的手,既能沾著泥土,也能握住刀劍。"
山風掀起他的衣袂,露出內衫上王順昌的布帛一角,茶汁寫成的"寧王莊田"四字已有些許暈染,卻在晨曦中愈發清晰。謝淵知道,當他的查案觸及宗人府玉牒的核心,當那些蓋著火漆印的莊田文書即將在都察院大堂展開,真正的博弈,才剛剛從這布滿血痕的茶寮開始。
喜歡玄楨記請大家收藏:()玄楨記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