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大人,\"他的手指敲打著鑲玉桌案,鎏金硯台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預備倉黴變乃黃河水患所致,\"目光掃過堂下低頭的屬官,\"大人初到河南,何必揪住小事不放?\"
謝淵踏前半步,青衫下擺拂過金磚上的蟠龍紋。他將染黴粟米盛在青瓷碟中,借糧契約壓在案角,朱紅官印與碟中焦黑糧粒相映成趣:\"劉大人可知《大吳律例?倉庫門》?\"他展開泛黃的律典,\"私賣預備倉糧者,\"指尖劃過\"斬立決\"的朱批,\"不分首從,皆論如律。\"
劉煥端的手指驟然收緊,硯台裡的墨汁泛起漣漪:\"此乃晉王殿下為治水暫借,\"他的目光掠過契約上的布政使印,\"待河工告成,自會...\"
\"河工?\"謝淵冷笑,抖開玄夜衛查獲的藍布賬本,\"去歲冬至借糧十萬石,\"他舉起賬冊讓陽光穿透紙頁,\"今春隻還兩萬石染黴糧,\"又指向跪在堂下的王順,\"每石加收三錢"借糧費",\"賬冊重重拍在案上,驚飛梁上燕,\"合計白銀十萬兩,\"他的聲音像繃緊的弓弦,\"請問劉大人,\"頓了頓,\"這是借糧,還是趁災打劫?\"
堂下傳來此起彼伏的吸氣聲。某位屬官的牙牌不小心碰在廊柱上,清脆的響聲裡,劉煥端的孔雀補子微微顫動。他盯著謝淵腰間的\"天憲\"腰牌,突然想起今早收到的密信——鎮刑司警告他勿與都察院硬抗。
\"謝大人言重了,\"他的語氣軟了三分,\"晉王心係百姓...\"
\"住口!\"謝淵抓起青瓷碟,染黴粟米砸在金磚上:\"百姓?\"他指向公堂外,\"考城縣的百姓,\"聲音突然哽咽,\"拿這種染硫黃的假糧充饑,\"從袖中掏出醫者驗傷單,\"上吐下瀉者三百餘人,\"驗傷單在風中翻動,\"其中孩童四十有七!\"
劉煥端的臉漲成豬肝色,終於啞然無聲。堂下屬官們的頭垂得更低,有人甚至跪在地上。
德佑帝蕭桓翻閱《元興朝會典》的手指突然頓住,謝淵奏報上的朱砂批注\"新糧染黴充倉\"刺痛了他的眼睛。案頭的《荒政輯要》恰好翻到\"預備倉\"篇,洪武朝蕭武皇帝的批語\"倉廩不實,國本難固\"赫然在目。
\"砰!\"他拍案震落玉鎮紙,驚得值房太監手中的茶盞落地:\"傳旨!\"他抓起奏報,\"著謝淵為欽差,徹查河南預備倉案,\"目光掃過窗外的紫禁城,\"凡涉事官員,不論品級,\"頓了頓,\"先斬後奏!\"
暮色中的考城縣預備倉前,謝淵看著玄夜衛搬運染黴糧的車轍碾過青石板。一位老婦人拄著棗木杖,雙手捧著半塊黑硬的餅子,餅麵上的硫黃斑點像未愈的傷口。
\"大人,\"她渾濁的眼睛映著謝淵的青衫,\"這糧...還能吃嗎?\"
謝淵接過餅子,指腹觸到硬如石塊的餅麵——那是用染硫黃的粟米磨粉所製。他蹲下身,青衫膝蓋沾滿塵土:\"老人家,\"他的聲音輕得像春風,\"從今日起,\"指向遠處駛來的糧車,\"每一粒入倉的糧,\"他掏出《荒政輯要》按在胸前,\"我都會親自驗過。\"
老婦人的眼角溢出淚水,布滿老繭的手抓住謝淵的袖口:\"青天大老爺...\"
謝淵望著黃河方向的暮色,水患留下的泥沙在倉牆上印下斑駁痕跡。他知道,牆上的泥痕終會被雨水衝刷,而預備倉裡的真相,卻需要用律法的利刃才能剔除乾淨。轉身時,他看見王順正在牆角抹淚——這個卑微的倉吏,或許隻是龐大貪腐網絡的一片枯葉,但每一片枯葉的飄落,都該讓大樹的根基顫抖。
片尾
夜色如墨,布政使司值房的燭火在風中搖曳,將謝淵的影子投在剝落的牆麵上,像一柄出鞘的劍。他正對著案頭的借糧契約沉思,朱砂蓋著的\"河南布政使司\"官印在燭光下泛著暗紅,如同凝固的血跡。
\"大人,\"玄夜衛統領李正的聲音從窗外傳來,甲胄碰撞聲在靜夜中格外清晰。
謝淵吹亮火折,隻見李正單膝跪地,雙手捧著個貼滿封條的楠木匣:\"劉煥端私宅地窖查獲,\"他的聲音低沉,\"晉王屬官的密信,還有鎮刑司的分贓賬冊。\"
木匣打開的瞬間,一股陳腐的油墨味混合著黴氣撲麵而來。謝淵展開密信,素白信箋上的墨字還帶著淡淡鬆煙香——那是晉王府專用的鬆雪齋墨。\"河道深挖三丈,糧款兩分歸倉...\"他的目光掃過落款處的麒麟火漆印,指尖在案上敲出急促的節奏。
賬冊的紙頁發出細微的脆響,謝淵的目光掠過密密麻麻的名字:鎮刑司副使、河南都轉運鹽使、懷慶府同知...每個名字旁都標著分贓數目,最小的一筆也有五百兩。他的指腹碾過\"鎮刑司官庫硫磺支出\"的條目,想起驗糧時聞到的硫磺味,喉結不自覺地滾動。
窗外,更夫敲響三更鼓,梆子聲穿過長廊,驚飛了簷角的宿鳥。謝淵捏緊狼毫筆,筆尖在奏報上劃出深深的墨痕,紙背頓時鼓起一道棱。燭光映著他緊抿的嘴角,胡茬在眼下投出青黑的陰影,卻讓眼中的火光愈發熾烈。
\"李正,\"謝淵突然開口,聲音像繃緊的弓弦,\"明日卯時,帶人查封鎮刑司官庫,\"他的手指敲了敲賬冊,\"按名拿人,包括...那位在公堂上為劉煥端說話的刑房書吏。\"
李正抬頭,撞見謝淵眼中的冷光——那是他在黃河決堤處見過的,能將濁浪凍住的目光。他突然想起白日裡搬運染黴糧時,謝大人蹲下身接過老婦人手中的硬餅,指尖輕輕擦過她龜裂的掌心。此刻案頭的燭火明明滅滅,卻照得見謝大人腰間的\"天憲\"腰牌,比任何星辰都亮。
更鼓又響,這次是四更。謝淵望著賬冊上的最後一頁,那裡記著\"晉王殿下親收河工銀五萬兩\"。他摸出懷中的《荒政輯要》,洪武朝蕭武皇帝的批語在火光中浮動:\"倉廩不實,天下難安\"。筆尖落下,在奏報末尾添上\"請陛下準臣追贓至晉王藩府\",墨汁滲進紙紋,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卷尾
太史公曰:觀謝淵驗糧,可知倉廩之虛實,係民生之安危;官吏之貪廉,關社稷之興衰。其以\"驗糧五法\"辨真偽,以《大吳會典》正綱紀,於鼠洞之中尋證據,於公堂之上斥貪奸。官官相護雖如蛛網密布,然謝公以律法為劍,以實證為盾,終能破網除奸,還倉廩之實,安黎庶之心。
其智也,在明察秋毫,於細微處見真相;其勇也,在不畏強權,於公堂前斥奸佞。此役也,非獨驗糧辨偽,實乃驗官吏之良心,辨忠奸之界限。後世觀之,當知:預備倉者,備的是糧,存的是心;律法者,治的是貪,護的是民。謝公之德,如倉中粟米,雖經風雨,終能濟民;謝公之威,如律法之劍,雖曆歲月,依然鋒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