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大吳太仆寺誌》載:"官馬槽,必刻獬豸紋,以辨真偽。凡太仆寺製器,皆有年款,鑿痕可驗。"德佑十六年冬,代王府馬廄的黴味中,一口空馬槽的獬豸紋旁,新鑿的痕跡裡嵌著暗紅朱砂——那是泰和號票號的防偽印記,正與周龍案的賬冊形成致命閉環。
平旦驅駟馬,曠然出五盤。
江回兩崖鬥,日隱群峰攢。
蒼翠煙景曙,森沉雲樹寒。
鬆疏露孤驛,花密藏回灘。
棧道谿雨滑,佘田原草乾。
此行為知己,不覺蜀道難。
謝淵的靴底碾過馬廄的乾草,黴味中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硫黃氣——與王林私礦的礦砂氣味如出一轍。林縛舉著的火把在風中搖曳,光暈裡的七隻馬槽有三隻空著,最西頭那隻的槽沿沾著新鮮的馬糞,卻在角落露出半寸新木茬。
"大人請看。"林縛的指尖在槽沿輕輕刮過,木屑簌簌落下,顯露出底下的獬豸紋,紋尾的"太仆寺製"四字被利器鑿去了大半。謝淵的指腹撫過鑿痕,邊緣的木纖維還帶著濕潤——這痕跡最多刻了三日,絕非舊槽自然磨損。
馬廄深處傳來草料翻動的聲響,謝淵突然吹滅火把,黑暗中,有人影在空槽後一閃而過。"誰在那裡?"謝淵低喝,玄夜衛的佩刀半出鞘,對方卻沒了動靜,隻有馬槽被撞得"哐當"作響,像是受驚的馬匹踢到了槽壁。
火把重新亮起時,謝淵已看清馬槽內側的烙印——"德佑十三年造"。他想起《太仆寺器用錄》記載,當年造的馬槽因木料短缺,改用了涿州產的硬雜木,這種木材遇鹽會泛出青黑色。林縛會意,從懷中掏出一小包鹽粒撒在槽底,果然顯出大片青痕。
"這是太仆寺的官造槽,"謝淵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出現在代王府的馬廄。"他指節叩著被鑿去的"太仆寺製","有人想抹去它的來曆。"林縛突然發現槽底的排水孔直徑比尋常馬槽大出半寸,用手指探入,摸到孔壁粘著的絲綢碎片——那是晉商票號常用的桑蠶絲,上麵還沾著一點暗紅粉末。
馬廄外傳來代王侍衛的腳步聲,謝淵迅速將絲綢碎片藏入袖中,林縛則往空槽裡撒了把草料,故意踢翻旁邊的水桶,水流漫過槽底時,青黑色的鹽痕與暗紅粉末暈成一片,像幅猙獰的地圖。
謝淵借著水聲的掩護,用佩刀刀尖挑起槽底的草料,暗紅粉末在刀光下泛出金屬光澤。"是泰和號的朱砂。"他的指尖撚起一點粉末,與蕭顯掌心的樣本比對,顆粒形狀完全一致。林縛突然想起周龍案的賬冊,其中"馬槽維修費"一項每月都有"三十兩"的記錄,當時以為是尋常開銷,此刻才明白是用來掩蓋朱砂痕跡的費用。
"他們用這槽子藏票號。"謝淵的目光掃過排水孔,直徑恰好能塞進折疊的銀票。他讓林縛往孔裡灌水,水流衝出的不僅有朱砂粉末,還有半張撕碎的票號存根,上麵的"泰和"二字雖殘缺,防偽朱砂的鷹紋卻清晰可辨。
馬廄的木門被推開條縫,謝淵瞥見侍衛的靴底沾著與槽底相同的木屑——看來代王早就派人檢查過馬槽,卻沒發現排水孔裡的秘密。謝淵突然將存根扔進火裡,灰燼飄落在槽沿,與鑿痕形成詭異的呼應,仿佛在說:有些痕跡,燒不掉也鑿不去。
回到暖閣,謝淵將馬槽裡的朱砂粉末倒入驗毒水,青紫色的漣漪中,飛鷹紋顆粒緩緩展開。醫正湊近細看,突然倒吸一口冷氣:"這是泰和號特有的九轉朱砂。"他指著鷹爪的第三根趾骨,"這裡的缺口,與蕭百戶掌心的完全吻合。"
林縛鋪開周龍案的賬冊,在"票號存放處"一欄找到"馬廄西三槽"的字樣,墨跡與馬槽鑿痕裡的木屑成分相同——都是涿州硬雜木的炭黑粉。"周龍把票號藏在馬槽裡,"謝淵的指節在賬冊上重重一叩,"代王府的馬夫定期取走,通過商路圖上的中轉站交給瓦剌。"
兵部尚書突然插話:"一張馬槽如何藏票號?"謝淵卻讓人抬來一隻同款馬槽,林縛演示著將十張銀票卷成細筒,恰好能從排水孔塞入,再用木塞堵住——從外麵看與普通馬槽毫無二致。"每月初一、十五,"謝淵盯著代王,"王爺的馬夫都會"清理"馬槽,實則是取走這些票號吧?"
被玄夜衛押來的馬夫渾身發抖,靴底的木屑與馬槽的硬雜木完全相同。"是...是長史讓我做的。"他的指甲縫裡還嵌著朱砂粉末,"每次取完票號,就用鑿子毀掉槽上的官印。"他頓了頓又說,"他說這是"王爺的生意",做成了賞我百兩白銀。"
馬夫還供認,蕭顯昨日曾喬裝成買馬人闖入馬廄,當時他正在從馬槽取票號,百戶搶過一張就要細看,被他用馬鞭打跑。"蕭百戶說要去都察院告我們,"馬夫的聲音帶著哭腔,"沒想到今晚就...就死了。"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謝淵突然轉向代王:"王爺的"生意","他將驗毒水碗推到對方麵前,"用的是太仆寺的官槽,泰和號的票號,瓦剌的贓銀。"他冷聲道,"這樁買賣,可真夠大的。"代王的袍角掃過案幾,打翻的茶盞裡,茶葉沉底的形狀竟與馬槽的排水孔驚人相似。
林縛請來工部的木工老手,對方用特製的骨尺量過馬槽的鑿痕,斷定是用鎮刑司特有的"鷹嘴鑿"所為。"這種鑿子隻有詔獄的工匠能用,"老手的指節叩著鑿痕的角度,"每鑿一下都帶三個斜紋。"他展開周龍案中查獲的刑具拓片,"與周龍私藏的鷹嘴鑿完全吻合。"
謝淵的目光突然落在代王腰間的玉帶扣上,那玉扣的邊角磨損處,沾著的木屑與馬槽的硬雜木成分相同。"王爺最近常來馬廄?"謝淵的語氣平淡,卻帶著千鈞之力,"連玉帶上都沾著這裡的木屑。"代王的手猛地按住玉帶,指節泛白——他今早確實親自去馬槽檢查過,生怕留下痕跡,卻沒想到木屑會出賣自己。
林縛從泰和號的賬冊中找出與馬槽對應的記錄:"德佑十六年正月,存入票號三十張,取於宣府馬廄西槽。"取款人簽名是"王二",與代王長史的乳名完全一致。謝淵將這頁賬冊與馬槽的"德佑十三年造"烙印並置,三年間的交易記錄連成一條線——從官槽到私藏,從票號到瓦剌,每個環節都透著精心策劃的罪惡。
"這些票號對應的白銀,"謝淵指著賬冊上的數字,"恰好與邊軍失蹤的軍餉吻合。"他讓人傳來宣府衛的糧官,糧官證實代王府每月都以"采辦戰馬"為由支取軍餉,卻從未見過戰馬入庫,隻見過馬夫從馬廄運出沉甸甸的木箱。
左副都禦史的喉結滾動著,他突然想起去年代王送來的"賀禮"——一箱白銀,銀票上的防偽朱砂與馬槽裡的粉末一模一樣。"那些銀子,"他的聲音發顫,"怕也是從這裡取的。"
工部老手用熱水浸泡馬槽的木屑,水色漸漸變成暗紅——這是涿州硬雜木吸收朱砂後特有的反應。"至少浸了半年。"老手的結論如重錘砸在眾人心上,意味著馬槽藏票號絕非臨時起意,而是持續已久的通敵手段。
謝淵突然看向代王的長史:"你去年升任長史後,"他的指節叩著賬冊,"泰和號的取款記錄就從"王府書房"改成了"馬廄西槽"。"他冷聲道,"是你提議換個更隱蔽的地方吧?"長史的臉瞬間慘白,癱坐在地,懷裡掉出的木塞與馬槽排水孔嚴絲合縫——那是他用來堵住票號的工具。
馬夫在一旁補充:"每次取票號,長史都讓我用鹽水清洗馬槽,說這樣能去味。"他不知道的是,鹽水隻會讓朱砂的痕跡更難消除,"可這槽子的木頭,"指節叩著槽壁,"像是吸了血,怎麼洗都有股腥氣。"
謝淵將馬槽、朱砂、票號、賬冊、供詞在案上擺成圈,最後指向代王:"王爺掌管太仆寺馬政,卻用官造馬槽藏通敵票號;享用邊軍軍餉,卻將白銀換成瓦剌的戰馬;甚至不惜殺人滅口。"他的目光掃過蕭顯的屍體方向,"就為了掩蓋這馬槽裡的秘密。"
代王的侍衛長突然拔刀:"休得汙蔑王爺!"卻被林縛一腳踹翻,從其靴筒搜出的票號上,防偽朱砂的鷹紋與馬槽裡的完全相同。"連你的侍衛都在幫著取票號,"謝淵的聲音震得燭火搖晃,"王爺還要抵賴嗎?"
代王的指節攥得發白,突然大笑起來,笑聲裡裹著絕望:"沒錯!這馬槽就是藏票號的!"他指著謝淵,"可你拿我怎樣?宗人府不會讓你動宗室一根頭發!"謝淵卻亮出德佑帝親賜的"宗室不宥"密詔,金色的字跡在燭火下泛著冷光——那是他出發前特意請旨的護身符。
都察院將馬槽作為核心證物封存,匠人們小心翼翼地將其拆解,每塊木板都標注了位置,拓下的獬豸紋、鑿痕、朱砂痕跡彙編成《馬槽罪證錄》,附在代王案的卷宗後。謝淵在序中寫道:"物雖無言,痕能自證。此槽之獬豸,本為辨奸,卻成藏奸之器。"他頓了頓又寫,"可見人心之惡,能移器物之性。"
德佑帝翻看卷宗時,指著馬槽的照片歎道:"朕賜太仆寺獬豸紋,是盼其能識忠奸。"他的指節在"德佑十三年造"上重重一叩,"沒想到竟成了宗室通敵的幫凶。"隨即下旨,凡太仆寺製器,必須刻上年款與監造官姓名,馬槽等大型器物加刻"官造不得私用"的警示。
代王府的馬廄被改建成"罪證陳列所",空馬槽的位置用青石標記,旁邊的展櫃裡擺放著朱砂樣本、票號殘片、木工工具。前來參觀的官員都會被要求觸摸馬槽的鑿痕,感受那粗糙的木茬——就像謝淵在《風憲要略》中寫的:"貪官的鑿子能毀掉官印,卻毀不掉民心的印記。"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馬夫因戴罪立功被免死,發配邊疆牧馬。臨行前,他在馬槽的位置埋下一塊木牌,上麵寫著:"馬槽藏銀,銀藏馬骨,骨藏忠魂。"後來這塊木牌被挖到,與蕭顯的勘驗筆記一同收入史館。
林縛將馬槽的木屑裝在琉璃瓶中,與朱砂樣本、票號存根一同放在都察院的證物架上。瓶身貼著標簽:"德佑十六年,代王府馬槽木屑,含九轉朱砂成分。"他常對新來的禦史說:"查案要學這木屑。"他指著瓶中沉澱的朱砂,"哪怕被鑿、被燒、被洗,"他頓了頓又說,"也要留下一點痕跡。"
謝淵在巡查太仆寺時,總會檢查新造的馬槽,看獬豸紋是否完整,年款是否清晰。有次發現工匠偷工減料,他沒有斥責,隻是讓人取來代王府的馬槽拓片:"你看。"他指著鑿痕,"偷工的代價,可能是亡國。"工匠的臉瞬間漲紅,從此再不敢懈怠。
卷尾
《大吳史?刑法誌》載:"代王通敵案,以馬槽為證而破,蓋因木屑藏朱砂,朱砂映票號,票號連瓦剌,環環相扣,終成鐵證。"此案後,大吳始設"器物驗痕司",專司官造器物的防偽與追溯,世稱"以槽為鑒,以痕為戒"。夫細痕者,非僅器物之跡,亦民心之記也。宣化的風年複一年吹過馬廄,揚起的塵土中,仿佛還能看見謝淵與林縛舉著火把的身影——他們在黑暗中尋找的,從來都不隻是馬槽裡的秘密,更是一個王朝的良心。
喜歡玄楨記請大家收藏:()玄楨記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