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吳會典?風憲篇》載:"凡官民有冤,許台諫官聯名保奏,實乃國法容直臣之證。"德佑十九年暮春,早朝的霜氣還未散儘,午門的青石板上已跪滿了緋色官袍。這場由前彈劾者主導的保奏,不僅是對謝淵個人的聲援,更是大吳官場"公道不滅"的無聲宣言——當私怨讓位於公義,當彈劾章疏化作保奏鐵證,朝堂的風向,正在晨光中悄然轉向。
一陂春水繞花身,花影妖嬈各占春。
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
早朝的鐘聲餘韻還繞著宮牆,午門的銅獅鬃毛上凝著晨霧,青石板在霜氣裡泛著冷光。工部尚書趙衡已捧著鎏金奏折跪在階前,霜花簌簌落在他花白的鬢發上,官袍前襟的褶皺裡還嵌著風憲官署廢墟的黑灰——那是昨夜清理殘頁時沾的煙塵。他身後十八位禦史按品級排列,緋色官袍在寒風中繃得筆直,朝珠碰撞的脆響裡,藏著朝野震動的反常:其中七位禦史的名字,分明出現在上月彈劾謝淵"證物保管不力"的章疏上,墨跡尚未乾透。
"陛下!臣等冒死保奏大同巡撫謝淵!"趙衡的聲音破開晨霧,蒼老卻帶著金石之勁。他雙手展開奏折,鎏金的封皮在晨光中亮起,恰好照見元興帝禦筆親題的朱批:"國法不誅功臣,明主不疑直臣"。朱砂的豔與霜色的白在紙頁上交映,晃得階前侍立的內侍都微微眯眼。"謝淵雖失《分贓錄》正本,然林縛抄錄的殘頁、陳文大人所獻《三法司會審錄》,已連綴成鐵證鏈!"
話音未落,曾在朝堂痛斥謝淵"通敵焚證"的禦史李嵩突然膝行向前,膝蓋碾過結霜的石板,發出細碎的聲響。他捧著上月的彈劾原稿,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稿紙邊緣已被攥出褶皺:"臣前日昏聵,誤信鎮刑司"謝淵自焚證物"的流言,竟在章疏中劾其"通敵無疑"!"他將原稿狠狠頓在地上,"今查實風憲官署失火係三虎餘黨掌火彪所為,所用猛火油與王林案刺客同款!謝大人實乃遭構陷!臣願領"失察之罪",杖責流放皆無怨,隻求陛下還他清白!"
"臣等附議!"七位前彈劾者齊齊舉奏,奏折在晨光中展開,邊角還留著"著刑部嚴查"的朱批,墨跡深黑如舊,此刻卻與保奏的字跡重疊。"臣等願以官階擔保!"禦史王硯的聲音格外響亮,他曾任大同巡按,最清楚查鹽引的凶險,"謝淵查案三年,清退鹽引贓銀二十萬兩,整肅邊地舞弊商號三十七家,九邊衛所的《軍餉冊》可查!"話未落,他猛地扯開衣襟,左肋一道猙獰的疤痕在晨光中刺目——那是前年查範家鹽號時,替謝淵擋刺客匕首留下的,"此傷可證!他若通敵,何必追贓至家破人亡?何必讓自己置身刀斧之下?"
晨光漫過他們帶霜的官帽,將"反戈保奏"的身影拉得很長。這些曾因壓力、流言而落筆彈劾的官員,此刻跪在冰冷的石板上,用顫抖的指尖、帶疤的軀體、連綴的鐵證,在霜氣與晨光裡寫下最沉的注腳:大吳的官場縱有私怨暗流,終究藏不住"公道不滅"的赤誠。
"荒謬!"倒謝派的刑部侍郎張謙猛地踏出班列,皂色官袍掃過階前的霜花,在青石板上犁出兩道白痕。他指著跪奏的官員,聲音裡帶著刻意的厲色:"證物遭焚恰是謝淵失職鐵證!《風憲官署防火製》第三章明載"密檔閣需設三重防火:儲沙池丈許、防火門包鐵、禁火牌高懸",如今連紫檀櫃都燒成焦炭,這等疏漏,非失職即通敵,怎容爾等以"功"掩"過"?"
說罷,他猛地抖開抄錄的《防火製》,宣紙上的小楷筆筆鋒利,朱筆圈出的"主管官失察杖八十"字樣格外刺眼:"祖製昭昭,按律當嚴懲!他謝淵縱有天大功勞,也難抵這毀證之罪,何來保奏?"話音未落,他眼角餘光掃過鎮刑司方向的官員,見馮安微微頷首,底氣更足了幾分。
趙衡冷笑一聲,緩緩起身,從袖中抽出一卷泛黃的《鹽法新則》,紙頁邊緣已被翻得起毛,邊角還粘著大同衛的朱砂印泥——那是邊軍核驗過的憑證。"張大人怕是忘了,"他指尖點著冊中"銀鹽並收"條目,"此則乃謝淵在大同親撰,推行三年,九邊衛所的《軍餉冊》可查:鹽利增三成,戰馬補給翻一倍,連瓦剌商都不敢再以劣馬充數!"
他轉向禦座,聲音陡然拔高:"我等十八人,或與謝淵爭過鹽法修訂,在都察院激辯三日;或辯過刑獄輕重,為"銀鹽並收"拍過案。可三年來,誰見過他私藏半分贓銀?誰見過他偏護半個奸黨?"
"可證物畢竟燒了!"王林舊部)突然從班末插話,聲音尖細如刺,"王林案的關鍵賬冊毀於其手,多少冤情再難昭雪,此罪難恕!"他刻意加重"罪"字,目光掃過倒謝派官員,引得幾人低聲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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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前都察院禦史李默顫巍巍出列,他捧著謝淵三年來的《查案劄記》,指節因常年握筆而彎曲,卻把劄記舉得筆直。"線索未絕!"老人的聲音帶著喘息,卻字字清晰,"劄記第三十七頁記著"代王分潤鹽引三成",墨跡旁還粘著當年查抄的鹽引殘角!這與陳文大人的《會審錄》、林縛的抄本互為印證,燒得了賬冊,燒不掉這鐵三角!"他將劄記高高舉起,晨光透過紙頁,將"代王分潤"四字的筆鋒照得格外分明。
朝堂瞬間成了對峙的疆場。保謝派的官員紛紛展開手中的文書:趙衡舉著《鹽法新則》,上麵滿是邊軍將領的朱批讚語;李默捧著《查案劄記》,紙頁間還夾著查案時的物證草圖;幾位禦史展開《軍餉冊》,紅筆標注的"鹽利充餉"字樣密密麻麻。倒謝派則攥緊《防火製》《失察條款》,句句不離"證物焚失當嚴懲辦"。
殿內的燭火在龍紋柱上跳動,將兩派的影子投在金磚上:保謝派的緋色官袍影子挺拔如鬆,倒謝派的皂色官袍影子卻在柱後縮成一團。無聲的角力在晨光與燭影間蔓延,連簷角的銅鈴都似被這張力繃緊,懸在半空遲遲不響。
德佑帝接過趙衡的奏折,指尖撫過封麵十八個鮮紅的官印,朱砂的暖意透過宣紙傳來。當指腹觸到李大人的簽名時,他忽然停住——那字的捺筆格外用力,墨色沉鬱,仿佛蘸了更重的決心,連紙背都透出淡淡的印子,與旁人格外不同。
他緩緩翻開奏折,鎏金的折頁在晨光中輕響,裡麵整齊夾著三樣物事。最上麵是《謝淵功過錄》,牛皮封麵已磨出毛邊,每筆功績旁都蓋著三法司的朱印:"清退鹽引贓銀二十萬兩"旁是戶部的方印,"整肅舞弊商號三十七家"旁是刑部的圓印,"九邊馬政增補給"旁是兵部的騎縫印,紅黑交錯,鑿鑿有據。
中間是林縛抄錄的《分贓錄》殘頁拓本,"代王分潤"四字雖被火舌舔得模糊,卻用朱紅細線與陳文《三法司會審錄》的批注連綴:"正德十二年冬,代王府長史確以"分潤"為名提鹽引三千",墨跡旁還粘著半片鹽引殘角,角上的飛鷹紋缺痕與拓本暗合,形成嚴絲合縫的證據鏈。
最下麵是邊軍聯名的《謝公馬政頌》,麻紙粗糙,上麵密密麻麻的指印紅得像未乾的血,有的指印歪歪扭扭,顯然是士兵們凍裂的手指按的,最末頁蓋著大同衛指揮使蕭楓的官印,印泥旁題著"邊軍十萬,皆願為謝大人證",筆鋒剛勁,帶著邊關的凜冽。
"陛下,"趙衡的聲音帶著哽咽,霜白的鬢發在晨光中微微顫抖,"臣等今日跪奏,保的從來不是謝淵這個人,是"功不抵過、過不掩功"的國法底線!是"清官能容、奸佞必懲"的朝堂公道!"他目光陡然掃過倒謝派,聲音陡然清亮,"他們揪住"證物遭焚"不放,怕的不是謝淵失職,是怕他順藤摸瓜,查到三虎案的根子——查到鎮刑司與宗室私通鹽引、暗換戰馬的勾當!"
"你...你血口噴人!"張謙的臉瞬間漲成絳紫色,指著趙衡的手都在發抖,卻被德佑帝抬手製止。皇帝的目光已從保奏名單移到案頭那疊上月的彈劾章疏上,指尖撚起李嵩的彈劾原稿,在"彈劾理由"欄發現一行極淺的小字批注:"暫疑待查",墨跡淡得幾乎要看不清,顯然是落筆時心有猶豫,迫於壓力的違心之筆。他又翻出另外六位前彈劾者的章疏,竟都在相似位置藏著"待核存疑"的小字,像一顆顆不敢大聲說話的良心。
德佑帝放下奏折,冕旒後的目光掠過朝堂,見保謝派的官員脊梁挺得筆直,倒謝派卻紛紛低頭避開他的視線。他忽然輕笑一聲,這笑聲不高,卻在寂靜的朝堂裡格外清晰,像春風吹散了積霧。"眾卿的心思,朕都懂。"他指尖在"謝淵"二字上輕輕一點,墨色與朱印交疊,"保奏的是公道,彈劾的...未必是真心啊。"
"眾卿既說謝淵失職當罰,"德佑帝放下奏折,冕旒後的目光緩緩掃過群臣,聲音不高卻震得簷角銅鈴輕響,"那朕問諸位:若謝淵去職,誰能接這九邊馬政?"
話音落地,朝堂瞬間死寂。張謙張了張嘴,想說"刑部可派員接管",卻想起自己去年主理的宣府馬市賬冊錯漏百出,被言官彈劾"昏聵無能";幾位武將低頭看靴,邊軍都知謝淵的"驗馬三法"觀齒、查蹄、試速)無人能及,換誰去都鎮不住那些虛報馬匹的商號;連最擅長推諉的禮部侍郎,都悄悄往後縮了縮——誰都清楚,王林案後九邊馬政能起死回生,全靠謝淵盯著鹽引換戰馬,查缺額到每個衛所,連瓦剌商都怕他三分。
德佑帝的目光從保謝派的堅定,掃過倒謝派的囁嚅,最後落在謝淵空蕩蕩的朝位上。那裡的金磚還留著淡淡的鞋印,是昨日謝淵站過的地方。晨光從殿門湧進來,將"正大光明"的匾額照得透亮,皇帝突然提起朱筆,在保奏折與彈劾折上圈出同一個名字,力道之重,幾乎戳破紙背:"謝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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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淵雖有失察之過,然查案有功,保境有績,"德佑帝擲地有聲,"著罰俸三月,仍掌風憲事,續查王林餘黨!"他將保奏折遞給內侍,"此折存檔,讓後世看看,大吳的朝堂,終究容得下直臣!"
片尾
退朝時,霜花已在陽光下融化,趙衡望著保奏的奏折被內侍收起,白發上的水珠折射出彩虹。曾彈劾謝淵的李嵩走過來,兩人相視一笑,無需多言——他們保的從來不是某個人,而是"功過分明"的國法底線。
倒謝派的官員低著頭匆匆離去,張謙的袖中掉出半張紙條,被風卷到階前,上麵是"三虎餘黨盼謝淵倒"的殘字,墨跡慌亂,像極了他們此刻的心境。而風憲官署的廢墟旁,謝淵正對著陳文贈的《會審錄》發呆,林縛匆匆跑來,手裡捧著保奏折的抄本:"大人,朝堂保奏的折子,能堆滿半間屋!"
謝淵抬頭望向皇宮的方向,晨光裡仿佛能看見那十八位官員的身影。他握緊手中的殘頁,上麵"代王分潤"的墨痕在陽光下漸漸顯露出更深的紋路——那是"晉"的輪廓,晉王府的狐狸尾巴,終於要藏不住了。
卷尾
《大吳史?名臣傳》載:"德佑十九年聯名保奏,非私交之援,實乃公義之舉。十八位官員中,七人曾劾謝淵,然終以國法為重,反戈保奏,成朝堂奇觀。"這場保奏的意義,遠不止為謝淵洗冤。
當彈劾者放下私怨,以官階擔保公道;當皇帝看透推諉,以"誰能接任"直擊要害;當廢墟旁的殘頁顯露出新的線索,大吳官場的清濁較量,已悄然進入新的回合。午門的霜花會融化,但"公道自在人心"的信念,終將像謝淵手中的殘頁,在時光中顯露出最清晰的紋路。
夫國法之立,非為束人,實為護直臣、懲奸佞。德佑十九年的暮春,那場由反戈者主導的保奏,恰如一縷清風,吹散了官場的陰霾,讓"功過分明公私有彆"的底線,重新在朝堂紮根。而這,正是大吳吏治撥亂反正的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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