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瞬間安靜,連風雨拍窗的聲響都清晰可聞。“北疆:命大同副總兵周毅固守城池,不得輕出,戶部即刻撥銀五萬兩,專用於修補烽燧、加固城防;山西都司每月從糧倉調撥一萬石糧草,由玄夜衛押運送至大同,沿途不得克扣挪用。”
他的目光轉向南疆方向:“南疆:命廣東水師提督即刻率戰船封鎖欽州港,斷南越糧道,不得讓一粒米、一寸布運入敵營;兩廣布政司暫借官倉糧草救急,需造實名冊,凡強征民糧者,以貪腐論罪。”
最後一道旨意擲地有聲:“即日起三個月內,北不主動出擊,南不輕易陸戰,全軍專心整軍籌糧。無朕親筆旨意,任何將領不得擅自開戰,違令者斬!”禦案上的龍紋浮雕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將這份沉穩的決斷映得格外清晰。
李穆與趙承臉色煞白,卻隻能躬身領旨。李穆猩紅的袍角掃過金磚,帶起一陣無聲的震顫,他低頭時,鬢角的白發在燭火下泛著灰敗的光——龍州的私弊還沒遮掩,這下“援南”不成,反而要被盯著糧草賬目,後背瞬間滲出冷汗。趙承單膝觸地的聲響沉悶,鐵甲碰撞聲裡裹著不甘,他攥著烽燧殘報的手在袖中收緊,指節硌得掌心生疼,北疆那筆說不清的糧餉虧空,怕是藏不住了。
謝淵隨著散朝的官員走出紫宸殿,秋雨已下得密了些。雨絲斜斜織著,打在殿簷的琉璃瓦上,濺起細碎的銀花,順著瓦當彙成細流,在朱紅宮牆上蜿蜒出深淺不一的水痕。他的青袍很快被打濕,肩頭洇出深褐的水跡,下擺掃過濕漉漉的金磚甬道,帶起一串細碎的水聲,每一步都像踩在微涼的秋意裡。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他站在丹陛之下稍作停頓,仰頭望向簷角的銅鈴。雨絲裹著寒意反複敲打鈴身,發出沉啞的“叮當”聲,那聲音混著風聲,帶著潮濕的沉重,像在為這場廷議的落幕低吟,又像在預告未散的風波。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滴落,在下巴凝成細小的水珠,順著脖頸滑進衣領,帶來一陣冰涼,他卻渾然不覺,目光落在遠處被雨霧籠罩的宮牆上,眼底清明如鏡。
指尖還殘留著方才攥緊奏疏的涼意——那上麵“守北固南”的朱批墨跡未乾,龍紋印章的朱砂紅在濕冷的空氣裡透著莊嚴,卻仿佛已承載了千斤重量。他清晰地記得,下旨時李穆轉身的瞬間,袍袖下的手死死攥著,指節泛白如霜;趙承甩袖離去時,喉間溢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冷哼,帶著隱忍的怨毒;連躲在殿角的鎮刑司太監王瑾,都趁眾人不備投來一瞥,那三角眼裡的陰惻惻,比眼前的秋雨更讓人寒心。這些目光像一張無形的網,悄無聲息地纏在身後,比雨霧更濃,比秋風更冷。
“謝禦史。”身後傳來周毅老將軍的聲音,帶著邊關風霜的沙啞,還裹著幾分擔憂。謝淵轉身時,一件灰撲撲的舊披風已遞到眼前。周毅的手粗糙如老樹皮,指腹帶著常年握刀磨出的厚繭,披風領口還沾著幾點邊關的沙礫,帶著日曬雨淋的溫厚氣息,顯然是老將軍常穿的舊物。“雨大了,披上吧,仔細著涼。”
謝淵接過披風裹在肩上,暖意剛順著脊背漫開,卻立刻被更深的清醒取代。他低頭看著金磚上自己的倒影,被雨水揉得模糊變形:這場守戰之辯的勝利,不過是掀過了朝局暗流的一頁紙。李穆在龍州的私弊——妻弟通判與土司的貿易賬目、借“援南”挪用的軍餉,哪一樣都見不得光,他絕不會甘心就此罷手,定會借著“土司急變”的由頭繼續攪局,甚至偽造軍情逼朝廷改旨。
趙承在北疆的糧餉虧空更不是小事,宣府邊軍去年冬天的冬衣銀至今未發,山西都司的糧倉賬目上平白少了五千石糧,這些都與他脫不了乾係,如今朝廷要核查邊軍實數,他必然要尋機反撲,甚至可能勾結鎮刑司羅織罪名,把水攪渾。
謝淵的目光不自覺地掃向鎮刑司的值房方向,雨霧中那片黑瓦屋頂隱約可見。他幾乎能想象到,此刻王瑾正揣著他的履曆,在燈下圈點——三年前查山東囤糧案時得罪的鹽商、去年彈劾過的貪腐勳貴、甚至連他門生在大同做推官的舊事,都會被翻出來細細打量,任何一點縫隙都可能被用來羅織罪名。
他想起廷議時李穆偷偷給王瑾使的眼色,那轉瞬即逝的對視裡藏著默契;想起趙承攥著烽燧殘報時,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卻始終避談糧餉虧空的細節。這些未熄的火焰,藏在雨霧背後,隻待一個時機便會重新燃起。
“謝禦史在想什麼?”周毅老將軍的聲音將他從沉思中拉回,老人的目光裡帶著了然的擔憂,“這些人不會善罷甘休的。”
謝淵低頭撫了撫肩上的舊披風,那上麵還留著老將軍的體溫,混著邊關風沙的氣息,讓他心頭一暖,卻更添了幾分堅定。他抬手將披風的係帶係緊,掌心觸到常年握筆磨出的薄繭,那觸感熟悉而踏實。“周將軍放心,”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不容動搖的沉靜,“該來的總會來,隻是眼下,邊軍能喘口氣就好。”
雨勢漸大,打在披風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像無數細密的低語。謝淵望著雨幕儘頭的宮牆,那朱紅的顏色在雨霧中顯得格外凝重,卻也透著曆經風雨的堅韌。他知道,這場守戰之辯的落幕,不過是下一場博弈的開始,前路的風雨隻會比此刻更烈:糧餉核查的阻力、邊軍整肅的暗礁、勳貴與宦官的勾結,每一處都是難渡的險灘。
但他挺直脊背,青袍在風雨中輕輕擺動,像崖邊那株淩風的勁草,根須深紮在“辨真偽、護蒼生”的初心上,任雨打風吹,不肯彎折分毫。簷角的銅鈴還在響,那沉啞的“叮當”聲裡,藏著未涼的熱血,和一場注定更漫長的堅守。
片尾
風勢陡然轉急,卷起簷角的雨水斜斜打來,銅鈴的聲響變得急促,像在預警。謝淵抬手將披風係帶係緊,掌心觸到常年握筆磨出的薄繭,那觸感讓他心頭一穩。他知道,這雨中的平靜不過是暫歇,前路的風雨隻會比此刻更烈:糧餉核查的阻力、邊軍整肅的暗礁、勳貴與宦官的勾結,每一處都是難渡的險灘。
但他望著雨幕儘頭的宮牆,目光穿透細密的雨絲,帶著不容動搖的堅定。青袍在風雨中輕輕揚起,水珠從衣角墜落,砸在青磚上濺開細小的水花,像在無聲宣告:哪怕前路泥濘,風雨如晦,這場關乎邊軍生死、百姓安寧的博弈,他必須走下去。簷角的銅鈴還在響,那聲音裡藏著未涼的熱血,和一場注定更激烈的較量。
卷尾
《大吳史?兵誌》載:“德佑二十九年九月十八廷議,主戰派分裂為‘援南’‘救北’兩派,爭執不下。左都禦史謝淵力排眾議,提出‘守北固南,以逸待勞’之策,核軍實、籌糧草、固防線,皆有明細。帝納其言,下旨整軍籌糧,暫止開戰之議。
論曰:‘兵事之難,不在戰而在擇。李穆、趙承各徇私利,爭於緩急;謝淵獨持大體,辨於虛實。守北非怯,固南非縱,實乃因時製宜之舉。德佑朝能避兩線作戰之危,此議功不可沒。’
德佑二十九年九月十八夜,玄夜衛密報:李穆密令龍州通判‘製造土司急變假象’,欲逼朝廷改旨——暗戰從未停歇。)”
喜歡玄楨記請大家收藏:()玄楨記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