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臉色一白,指尖猛地攥緊朝珠,紫檀珠子被捏得咯咯作響。他定了定神,隨即冷笑一聲,聲音裡帶著刻意的輕蔑:“謝禦史休要混淆視聽!鐵甲是洪武年間先祖隨神武皇帝征戰時的舊物,隻是刻了軍器局的字樣罷了;銀錢是彙通錢莊與威遠伯府的正常拆借,周轉商號資金,何來‘分潤’?你僅憑幾筆流水、幾副舊甲,便要扳倒朝廷勳貴,可知《大吳會典?勳貴篇》明載‘勳貴非謀逆不得株連,非三法司會審定罪不得抄沒家產’?你這般拿著雞毛當令箭,與洪武年間羅織罪名的酷吏何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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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手示意,身後立刻有勳貴捧著一本泛黃的《大吳會典》上前,書頁邊緣磨損嚴重,顯然是特意找來的舊本:“陛下請看,祖製明載,都察院查核勳貴需經內閣票擬、司禮監披紅,謝淵繞過內閣直查鎮刑司,連首輔王大人都未先知,這不是越權是什麼?若人人都學他這般,拿著‘軍國大事’當幌子,隨意查抄勳貴府邸,國本何在?綱紀何在?”
文官列中,吏部尚書張誠出列躬身,他是李穆的妻舅,朝服上的孔雀補子在晨光中泛著油光:“陛下,勳貴乃國之柱石,是朝廷倚仗的根本。謝禦史查案心切,行事確有操切之處。如今北疆未寧,正需勳貴表率捐輸糧草軍械,若京師勳貴人人自危,恐動搖人心,反倒誤了親征大事。依老臣看,不如暫罷此案,命三法司會同內閣再審,待親征事畢再定奪,也算兩全之策。”
他話音剛落,立刻有十餘名文官出列附議,“臣附議”的聲音此起彼伏,大多是與勳貴沾親帶故或受其恩惠的官員。殿中頓時分為兩派,勳貴與附和的文官站在一側,氣勢逼人;謝淵與沈煉等寥寥數人站在另一側,孤立卻挺拔,爭執聲如潮水般在殿中翻湧。
蕭桓的指尖在龍椅扶手上反複摩挲,冰涼的龍紋雕刻硌得掌心發疼,冷汗順著指縫沁出,濡濕了扶手的木紋。他看向階下——謝淵孤身而立,青袍雖舊卻風骨凜然,手中的賬冊沾著邊軍的血淚;而李穆身後,七位勳貴蟒袍金帶,十餘名文官緋袍烏紗,連成一片黑壓壓的勢力,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蕭桓太清楚這張網的分量:定國公掌京營兵權,撫寧侯管漕運咽喉,李穆的彙通錢莊把持著半個京師的銀錢流通,動他們一人,便可能引發連鎖反應。可他眼前又晃過周毅血書上“堡破之日,便是臣等殉國之時”的字跡,想起陽和堡守卒用血肉擋刀箭的慘狀,心口像被巨石壓住,喘不過氣。罷查,是對忠魂的背叛;不罷查,是與勳貴勢力的正麵宣戰。晨光在殿中劃開明暗界限,一邊是勳貴的權勢,一邊是律法的公道,君王的權衡在這一刻重若千鈞。
“謝禦史,”蕭桓的聲音帶著疲憊,“李穆說你越權,可有辯解?”
謝淵躬身呈上卷宗:“陛下,臣查案前已具‘查核緣由’呈內閣,內閣首輔王直批‘準’,有文書為證。鎮刑司雖屬內廷,然涉及軍餉貪墨,都察院與玄夜衛聯合查辦,符合《大吳會典?刑獄誌》‘軍民共案,兩院協查’之規。”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附和的文官,“至於株連,臣隻查涉案者,李穆府中贓物清單、王林供詞皆指向七家勳貴有利益往來,絕非無的放矢!”
沈煉出列補充:“玄夜衛已查實,定國公徐昌之子徐虎,常年為李穆倒賣軍器,陽和堡的劣質甲胄便是經他之手流入北疆,有商號賬簿為證!”徐昌臉色驟變,厲聲喝道:“你血口噴人!我兒奉公守法,豈會做這等事!”
“是不是血口噴人,查徐府糧倉便知。”謝淵寸步不讓,“臣已查得,徐府糧倉第三間暗格藏有未銷的軍器交易賬冊,陛下若不信,可即刻派人查驗!”
殿中爭執更烈,李穆見勢不妙,突然叩首道:“陛下!謝淵如此咄咄逼人,無非是想借邊軍案鏟除異己!臣等七位勳貴願以世爵擔保,王林案純屬個案,與他人無關!懇請陛下念及祖宗基業,罷查此案,收回謝淵的查案權!”七位勳貴齊齊叩首,“懇請陛下聖裁!”
蕭桓看著階下黑壓壓的人群,又看看謝淵手中那本沾著血跡的邊軍花名冊,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他知道,罷查便是縱容貪腐,寒了邊軍之心;不罷查,則要與盤根錯節的勳貴勢力正麵交鋒,稍有不慎便會動搖朝局。晨光透過殿門照進來,一半落在勳貴的蟒袍上,一半落在謝淵的青袍上,明暗之間,是君王最難的權衡。
良久,蕭桓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都察院查案有據,依律行事,何來越權?李穆所奏駁回。”勳貴們臉色驟變,剛要反駁,又聽蕭桓道,“但查案需循法度,不得株連無辜,涉案者需經三法司會審定罪。即日起,鎮刑司密檔由內閣、都察院、玄夜衛共同清點,任何人不得擅自處置。”
蕭桓的裁決落在金磚地上,像一塊投入深潭的巨石,看似折中卻暗立鋒芒——既未收回查案權,又強調“循法度、不株連”,既給了勳貴台階,更守住了查案的底線。謝淵深深叩首時,青袍的褶皺裡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他挺直脊背的瞬間,晨光恰好落在他鬢角的白發上,那是連日查案熬出的霜雪,眼眶微熱卻未敢失態。
李穆等人雖悻悻起身,膝蓋離開金磚時卻帶著不甘的沉重。定國公徐昌的臉色鐵青如鐵,撫寧侯朱永攥緊了腰間的玉帶,指節泛白,七人轉身退回班列時,甲胄碰撞的脆響裡藏著壓抑的怒火,像未燃儘的火星,隻待風勢便要複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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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殿的鐘鼓聲再次響起,這一次卻不複往日的沉穩,每一聲都帶著金屬的震顫,在殿梁間回蕩。晨光透過殿門斜斜鋪進來,一半落在謝淵手中的邊軍花名冊上,暗紅的血跡在光下泛著冷光;一半落在勳貴的蟒袍金帶上,折射出刺目的浮華,明暗交錯間,已分不清是晨光還是人心的光影。
這場由周毅血書引發的清查,早已不是簡單的個案追責。從鎮刑司地窖的密檔,到彙通錢莊的流水,從王林的狡辯到勳貴的聯名上奏,明裡是律法與貪腐的交鋒,暗裡卻是盤根錯節的勳貴勢力與堅守法度的查案力量的角力。威遠伯府的鐵甲、定國公府的賬冊、撫寧侯的漕運糧倉,這些曾藏在暗處的齷齪,已隨著清查的深入被一一拽到光下。
而這,僅僅是開始。
片尾
鐘鼓聲漸漸遠了,太和殿的龍涎香仍在繚繞,卻掩不住空氣中彌漫的緊張。那些躲在各部衙門陰影裡的同黨還未現身,那些藏在田契、商號裡的贓銀還未清剿,勳貴勢力絕不會甘心束手就擒,朝堂的風浪隻會越來越急。
謝淵走出太和殿時,秋風卷著落葉掠過丹陛,他抬頭望向天邊,雲層正從西北而來,像一場正在聚集的風暴。他知道,今日的平靜隻是暫歇,真正的較量才剛剛拉開序幕——關乎法度與貪腐,關乎邊軍公道與朝堂根基,這場風暴,終將席卷京師的每一寸角落,直到所有罪惡都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
卷尾
《大吳史?德佑實錄》載:“二十九年十月初三,威遠伯李穆聯合定國公徐昌等七位勳貴上奏,劾謝淵‘越權查鎮刑司,株連勳貴’,請罷查此案。謝淵以‘內閣批文、律法依據’駁斥,沈煉呈徐虎倒賣軍器證物。帝折中裁決:查案不輟,需三法司會審,不得株連無辜。
論曰:‘勳貴串聯,非為保國,實為保私;謝淵力辯,非為立威,實為立信。君王之難,在權衡國法與勳貴,在安撫民心與勢力。此案之要,不在速決,而在堅守法度,使貪腐者無所遁形,使忠勇者知朝廷不負。’
德佑二十九年十月初四,三法司會同內閣,開始清點鎮刑司密檔,發現涉案勳貴往來書信十七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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