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大吳會典?內廷巡查規製》載:“凡帝王巡查內廷衙門,需循‘先傳口諭,後攜印信’之製:口諭需明言巡查事由、範圍,由司禮監秉筆太監親傳;印信需攜‘內廷巡查印’,蓋於巡查文書之上,以示皇權親至。掌印官得諭後,需率屬官著公服、持手本,迎於衙門正門外三丈處,按品級排班跪迎,不得有誤。
巡查時需行‘三查三驗’:一查刑具,觀其是否合規製、有無私造重刑,刑具冊需與實物核對;二查獄冊,驗人犯姓名、罪名、收押日期是否與通政司備案一致,有無塗改痕跡;三問人犯,需隔牢對質,核實供詞與案卷是否相符,不得由屬官代答。所到之處,掌印官需親為回話,若有篡改記錄、隱瞞罪證、推諉塞責者,以‘欺君罔上’論罪,輕則革職,重則處斬。
鎮刑司地窖屬‘內廷機要重地’,非巡查不得擅入。開啟需掌印官親持‘內廷密匙’——密匙分兩瓣,一存司禮監印綬房,一由掌印官貼身收執,兩瓣相合方能啟鎖。每季度孟月,需由司禮監掌印太監與刑部典獄司郎中共同查驗:一驗鎖具完好度,有無撬動痕跡;二比對封條印記,是否與上月封存一致;三記錄鎖芯磨損、鑰匙孔痕跡,存檔於《內廷機要查驗冊》,以備日後查考。如有缺失、篡改,查驗官與掌印官同罪。”
紫袍親赴獄門深,冷眼觀形辨偽真。
新鎖難藏陳舊罪,慌顏怎掩叵測心。
階前吏役皆垂首,庭下奸邪暗失神。
一探已窺千尺黑,清風終要掃浮塵。
德佑二十九年十月十二,深秋的寒風卷著枯黃的槐葉,打著旋兒掠過鎮刑司的青磚瓦房,門楣上“鎮刑司”三個鎏金大字被風蝕得邊角發暗,在陰沉天色下泛著冷硬的光。蕭桓身著藏青色常服,外罩一件素麵貂皮披風,隻帶了司禮監秉筆太監李德全與四名玄夜衛親隨——親隨們皆著便服,腰間暗佩短刀,腳步輕得像貓,借“巡查內廷刑獄”之名,悄無聲息地停在鎮刑司門前。
鎮刑司掌印太監王林早已率屬官候在門外,見蕭桓下馬,慌忙“噗通”跪倒,身後十餘名屬官也跟著齊刷刷跪下,青石板上頓時跪了一片。王林的蟒袍在寒風中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雙手按在地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聲音裡帶著刻意拔高的諂媚,卻掩不住發顫的尾音:“奴才王林恭迎陛下,陛下聖駕光臨,鎮刑司真是蓬蓽生輝……”
“免禮。”蕭桓的聲音平淡無波,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屬官——個個垂首斂目,有人手指不自覺地絞著朝服玉帶,有人喉結悄悄滾動,連呼吸都放得又輕又淺,像一群受驚的鵪鶉。他接過李德全遞來的暖手爐,白銅爐身燙著纏枝紋,掌心卻仍覺冰涼:“近日都察院參你私用刑具逼供,朕來看看,鎮刑司的規矩究竟還在不在。”
王林的額頭瞬間滲出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在下巴彙成小水珠。他強撐著擠出笑容,膝蓋在青石板上微微挪動,試圖離蕭桓更近些:“陛下明鑒!都察院許是聽了小人讒言,鎮刑司一向依《大吳會典》用刑,竹板、木杖都按規製尺寸打造,絕無濫刑之事!奴才這就帶陛下查驗刑具、獄冊,以證清白!”
蕭桓未接話,徑直邁步進門。鎮刑司的庭院掃得異常乾淨,連青磚縫裡的雜草都拔得精光,卻透著一股刻意修飾的僵硬——牆角的蛛網剛被掃過,留下零星的蛛絲;廊下的燈籠嶄新,連穗子都沒褪漿;唯有階前的青苔,在石縫裡藏著些未除淨的痕跡,泄露了平日的疏於打理。他目光落在廊下的刑具架上——竹板、木杖碼得整整齊齊,竹板邊緣光滑,木杖纏著防滑的布條,偏偏最該顯眼的烙鐵、夾棍不見蹤影,架子上空出的位置還留著淡淡的印痕。
“《大吳會典》載,刑具需‘明列架上,標簽清晰,以備查驗’。”蕭桓的指尖輕輕劃過刑具架的木紋,那裡還殘留著鐵器長期放置的深色印記,“竹板、木杖倒是齊整,怎麼不見烙鐵、夾棍?按規製,這些重刑具該與輕刑具同架存放,方便查驗。”
王林心頭一緊,後背的冷汗瞬間浸透了貼身的絹衫,他慌忙欠身,手指不自覺地拽著蟒袍前襟:“回陛下,那些重刑具……近日司禮監說舊了,讓送去工部修繕打磨,怕鐵鏽傷了人犯皮肉,奴才想著快修好了,就沒來得及報備……”
“是嗎?”蕭桓的目光陡然銳利如刀,掃過他發白的臉頰,連他鼻尖沁出的細汗都看得分明,“三日前,謝淵剛將大同信使趙勇的驗傷文書呈上來,說他背上有‘鎮’字烙鐵痕,燙得皮肉翻卷。怎麼朕今日一來,這烙鐵就‘修’得無影無蹤了?”
王林的膝蓋一軟,差點從跪著的姿勢跌坐下去,他慌忙用手撐住地麵,指節磕在石板上生疼,聲音抖得像風中殘燭:“陛下息怒!那是……那是下屬劉獄卒私自用的舊烙鐵,奴才前日已將他杖責三十,關進了詔獄!烙鐵也收了,待查明是誰私藏的,定從嚴處置,絕不敢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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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桓未再追問,順著回廊走向地牢。越往裡走,空氣越發陰冷,黴味混著鐵鏽味、血腥氣撲麵而來,石壁上嵌著的油燈被風灌得忽明忽暗,將一行人拉長的影子投在牆上,扭曲得如同鬼魅。地牢的木門厚重沉實,門環上掛著一把新銅鎖,鎖身鋥亮,連鑰匙孔都沒磨出痕跡,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刺眼的光。
“這鎖倒是新得很。”蕭桓伸手碰了碰鎖具,指尖傳來冰涼堅硬的觸感,銅鎖的雕花還帶著新鑄的毛刺,“鎮刑司地牢的鎖具,按《內廷規製》該三年一換,去年司禮監查驗時,冊子上明明白白記著是‘神武二十三年製’的老鐵鎖,怎麼突然換了新鎖?舊鎖呢?”
王林的喉結劇烈滾動,眼神慌亂地瞟向那把鎖,又慌忙垂下頭,額角的汗滴在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濕痕:“回陛下,舊鎖……舊鎖上個月下雨鏽壞了,鑰匙插進去轉不動,怕關不住重犯,奴才便讓人換了新的,已讓人報備司禮監了,許是……許是文書還沒到?”
“報備文書?”李德全適時上前一步,捧著的文書冊在油燈下泛著微黃的光,他指尖劃過紙頁,聲音尖細卻清晰,“咱家來之前特意查了司禮監的‘內廷器物更換冊’,本月初一到十二,並無鎮刑司換鎖的報備記錄。王公公,這‘已報備’的文書,是記在您自己的私冊上了?”
王林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像秋風中的枯葉,連聲道:“許……許是底下人辦事拖遝,沒及時送上去!奴才這就讓人去取!這就去!”他說著就要起身,卻被蕭桓冷冷的目光釘在原地。
蕭桓未理會他的辯解,抬眼示意玄夜衛:“開鎖。”
玄夜衛親隨應聲上前,從腰間摸出一串特製鑰匙——這是內廷巡查專用的“通開鑰”,專開各衙門的製式鎖具。鑰匙插入鎖孔,輕輕一轉,“哢噠”一聲輕響,門鎖應聲而開。一股濃重的黴味混雜著淡淡的血腥氣撲麵而來,蕭桓下意識地用披風擋了擋,邁步走進地牢。
牢房裡空空蕩蕩,隻有角落裡堆著些乾癟的乾草,草上還沾著可疑的暗褐色汙漬。牆上的刑痕新舊交疊,新的血痕暗紅未乾,舊的疤痕早已發黑發硬,顯然是剛清理過不久,卻沒清乾淨那些藏在磚縫裡的痕跡。
“這幾日關押的人犯呢?”蕭桓的目光掃過空蕩蕩的牢房,停在一間掛著“暫押”木牌的牢房前,裡麵的草席還帶著體溫的餘溫,“都察院奏報,說你拘押了大同信使趙勇,人在哪?”
王林慌忙跟進來,地牢的寒氣讓他打了個寒顫:“趙勇……趙勇前日已轉送詔獄署了,奴才想著鎮刑司地牢潮濕,怕他舊傷複發,便……便請詔獄署暫代看管,也是體恤下屬的意思……”
“哦?”蕭桓走到那間“暫押”牢房前,指尖劃過牆麵,那裡刻著四個歪歪扭扭的字——“九月十五”,筆畫深得刻透了磚麵,墨跡還帶著未乾的潮氣,正是趙勇被押來的日子。他回頭看向王林,目光裡帶著一絲嘲諷:“這刻痕倒新鮮,是誰的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