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大吳會典?軍糧規製》載:“凡邊軍糧草,需‘年計存儲,月查消耗’,由戶部屯田司統籌,兵部武庫司監運,玄夜衛巡防。山西軍糧屬‘北疆重鎮儲備’,每年秋收後由大同府、太原府征集,存入十二處官倉,每倉設‘監糧官’三人,司賬、司秤、司鑰分立,每月需將‘出入倉記錄’報備戶部,缺一不可。若私販軍糧至敵境,以‘通敵’論罪,主犯淩遲,從犯斬立決,包庇者同罪。”
倉廩虛痕映血光,軍糧暗販入胡疆。
賬冊藏儘千般惡,驛路追窮萬裡長。
朝有奸邪頻作梗,途多險阻更須防。
一鞭直指南疆路,要使清明照遠方。
德佑二十九年十月十五,深秋的晨光斜斜照進禦書房,在金磚地上投下窗欞的影子。案上攤著的山西官倉地圖是麻紙手繪的,邊角已被反複摩挲得發毛,“大同倉”“太原倉”的位置用朱砂圈了又圈,墨跡層層疊疊,幾乎要透紙而過。蕭桓指尖劃過地圖上標注的“秋收儲糧五萬石”字樣,筆尖懸在謝淵呈上的“實際入庫三萬石”清單上,遲遲未落——那清單上的字跡是太原府監糧官的,墨跡裡還混著未乾的淚痕,顯然是在極度恐懼中寫下的。
“謝禦史,你說王林的親信將軍糧販給了北元?”蕭桓的聲音裡帶著難以置信的寒意,指節因用力而捏皺了清單的邊角。他忽然抓起案頭的《大吳會典》,翻到“軍糧規製”篇,朱筆圈注的“私販軍糧至敵境者淩遲”字樣在晨光中格外刺眼,“山西軍糧是北疆守卒的命脈,雁門關的將士每日一餐稀粥都快撐不住了,他們竟敢把救命糧往敵境送,這與通敵叛國何異?”
謝淵躬身呈上玄夜衛的密報,那紙頁邊緣帶著北地的風沙磨損,右下角還沾著半片乾枯的沙棘葉——那是雁門關外特有的植物。“陛下,玄夜衛追查彙通錢莊流水時,發現李穆的‘恒昌號’每月初三有一筆‘南疆藥材款’,數額恰好與山西十二處官倉的月虧空吻合。更可疑的是,這筆款項的接收方是‘龍州土司府’,而龍州產的藥材,根本無需從北疆采買。”
他從卷宗裡抽出一張泛黃的賬冊殘頁,上麵的墨跡被水浸過,卻仍能看清“九月初七,付恒昌號藥材款三千兩”的記錄:“太原府監糧官張順昨夜在詔獄供認,今年九月初三、十一、十九,有三隊‘商隊’從大同倉運糧,每隊五十車,押糧官是王林的表侄王慶。王慶出示的‘轉運河南賑災’文書,蓋的是偽造的戶部印信——真印信上月已隨河南巡撫的奏報送回京師,此刻正在通政司存檔。”
謝淵展開一幅手繪的商隊行蹤圖,圖上用墨線標注的路線蜿蜒曲折,在雁門關西側畫了個醒目的紅叉:“玄夜衛暗線跟蹤王慶的商隊三日,發現他們並未南下河南,而是繞道雁門關西側的‘黑風口私道’——那是條僅容一車通行的山間小徑,平日裡隻有獵戶敢走。商隊在黑風口與北元遊騎接頭,糧車交接時,有玄夜衛親隨在暗處用箭射落了一袋糧食,麻袋上‘大同官倉’的火漆至今還在,火漆邊緣的裂紋與官倉存檔的印記完全吻合。”
“北元俘虜呢?”蕭桓的聲音陡然拔高,抓起那袋糧食的殘片——粗麻布上還沾著北地的黃土,“他們招認了?”
“招認了。”謝淵呈上俘虜的供詞,上麵按著鮮紅的指印,“北元左翼萬戶的親兵供認,近三月收到的‘漢地糧草’,麻袋火漆、糧食品質都與大同官倉的存糧一致。他們還說,每次交接都有‘穿蟒袍的漢人’在場,用糧換北元的戰馬和皮毛,交易地點就在黑風口的山神廟——玄夜衛已在廟牆後搜到三枚‘恒昌號’的銅製令牌,上麵刻著李穆的私章。”
蕭桓將供詞拍在案上,紙張發出脆響,香爐裡的龍涎香被震得火星四濺:“戶部屯田司是乾什麼的?每月巡查官倉的‘三監官’——司賬、司秤、司鑰,三人各掌一權,按《大吳會典》,缺一人簽字都不能開倉,他們就眼睜睜看著三萬石軍糧被運走?”
“陛下有所不知。”謝淵的聲音沉得像北地的凍土,“大同倉的司賬官是李穆的遠房表親,司秤官收了恒昌號的三百兩銀子,司鑰官被王慶以‘家眷安危’脅迫。三人早已串通一氣,每月的‘出入倉記錄’都是偽造的,用‘黴變損耗’‘鼠患盜糧’掩蓋虧空,戶部屯田司郎中張啟是李穆的姻親,對這些破綻視而不見,還在‘月度核查文書’上蓋了印。”
晨光漸漸移到案頭的山西地圖上,將“黑風口私道”的位置照得透亮。蕭桓望著那道蜿蜒的墨線,忽然想起大同守卒的血書裡“三日一餐,煮皮帶充饑”的字句,心口像被巨石壓住,喘不過氣來。他抓起那份北元俘虜的供詞,指腹撫過“用糧換戰馬”的字樣,聲音裡帶著徹骨的寒意:“他們拿邊軍的命,換自己的銀子,再用銀子幫敵人武裝起來,回頭殺咱們的兵……好,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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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淵看著蕭桓捏皺的供詞,知道此刻無需再多言——證據已形成閉環,從官倉虧空到商號轉賬,從商隊路線到敵境交接,每一環都指向王林與李穆的通敵之罪。他隻需靜靜等候,等候君王的雷霆之怒,等候那道南下追查的旨意。
禦書房的龍涎香仍在嫋嫋盤旋,煙氣纏繞著梁柱,卻再也掩不住空氣中彌漫的血腥氣——那是三萬石軍糧背後,北疆守卒凍裂的傷口滲出血珠的氣息,是城堞下凍斃士卒未乾的血淚氣息,正順著密報的紙頁、供詞的墨跡,一點點浸透這深秋的晨光,在金磚地上凝成無形的寒意。
蕭桓猛地拍案,案上的青銅鎮紙被震得跳起半寸,香爐裡的香灰簌簌落下,撒在山西官倉的地圖上,像給那些標注“虧空”的地名蒙上了一層寒霜:“戶部乾什麼去了?官倉虧空三萬石,十二處糧倉的‘三監官’每月聯名畫押的‘倉廩充盈’文書是假的?難道他們的眼睛都瞎了,竟無一人上報?”
“陛下息怒。”謝淵的聲音沉緩卻有力,從卷宗中抽出一份泛黃的“月度巡查記錄”,上麵的戶部簽章墨跡猶新,“陛下,戶部屯田司郎中張啟是李穆的表親,他在‘月度巡查記錄’上偽造了入庫簽章,將三萬石虧空記作‘黴變損耗’‘鼠患盜糧’。玄夜衛昨夜抄查恒昌號賬房時,發現了王慶與龍州土司的密信,火漆未乾,上麵寫著‘糧賬已妥存土司府密室,待風聲過後銷毀’,還附著一張‘兩千兩謝銀’的收條。”
話音剛落,戶部尚書李嵩慌忙出列,袍角掃過案邊的銅鶴香爐,帶起一陣香灰。他是李穆的族叔,朝服上繡的仙鶴補子在燭火下泛著油光,卻掩不住臉色的慌亂:“陛下,謝禦史所言恐有誇大!恒昌號是京師老字號,偶有藥材販運南疆不足為奇;王慶押糧賑災許是張啟調度失誤,蓋錯了印章,何來‘通敵’一說?龍州土司世代歸附朝廷,每年納貢從不間斷,怎會私藏賬冊?謝禦史這是捕風捉影,想借查案之機株連勳貴,動搖國本啊!”
殿中立刻有幾名勳貴附和,定國公徐昌出列時,腰間的玉帶撞得叮當作響,他捋著花白的胡須,語氣看似老成持重:“陛下,北疆戰事未平,南疆土司本就多有反複。謝禦史若貿然帶玄夜衛赴南疆,恐被土司視為‘朝廷興師問罪’,激反了龍州各部,到時光南疆生亂,北疆又無糧,我大吳將腹背受敵。依老臣看,不如傳旨龍州知府代為查訪,何必勞動禦史親往涉險?”
謝淵目光掃過附議的官員,這些人不是與李穆有姻親,便是收過恒昌號的“年禮”,他冷笑一聲,聲音陡然轉厲:“李尚書說‘捕風捉影’,敢問恒昌號每月初三的‘南疆藥材款’,為何與山西官倉的月虧空分文不差?王慶的商隊若真是賑災,為何繞道雁門關私道,將糧車送進北元遊騎的營地?北元俘虜供出的‘大同官倉’火漆麻袋,又作何解釋?”
他舉起密信副本,指尖點著落款處的紅印:“這封信上有龍州土司的朱紅私印,印文‘龍州宣慰司’與兵部存檔的土司印模完全一致,上麵寫著‘糧賬已入密室,銀兩千兩已收’,難道也是偽造的?”
謝淵轉向蕭桓,深深一揖,語氣懇切如叩心門:“陛下,龍州土司雖受朝廷冊封,卻在境內私設關卡,壟斷鹽鐵貿易,與李穆暗中勾結已逾十年。他們將軍糧販給北元,從中分潤三成,地方官畏於勳貴權勢與土司威懾,敢怒不敢言。唯有朝廷親派官員攜旨赴南疆,方能取到賬冊。若此事拖延,北元得糧後實力大增,開春必犯雁門關;土司見朝廷無動於衷,定會變本加厲,屆時軍糧倒賣成風,邊軍無糧可食,國本將被動搖啊!臣懇請陛下允臣赴南疆追查!”
蕭桓指尖摩挲著密信上的朱印,那印泥的朱砂顆粒尚未乾透,帶著南疆特有的辰砂氣息。他眉頭緊鎖,何嘗不知南疆的凶險——龍州土司盤據十萬大山,世代掌控山間鹽道,土司府建在半山溶洞中,戒備森嚴如鐵城,更兼瘴氣彌漫,毒蟲遍地,尋常人進去都難活著出來。且李穆在南疆經營多年,各州府都有他安插的眼線,謝淵此去無異於深入虎穴。可若不查,軍糧倒賣之風不止,北疆守卒遲早會因凍餒嘩變,國本將傾。
“謝禦史可知龍州凶險?”蕭桓的聲音低沉如北地寒風,目光落在謝淵清瘦的肩上,“土司府的溶洞暗哨比雁門關的烽燧還密,山間瘴氣能毒倒戰馬,且李穆的親信早已在龍州布下天羅地網,你此去怕是危機四伏,稍有不慎便會身陷囹圄。”
謝淵挺直脊背,青袍在燭火下更顯清瘦卻挺拔如鬆,他抬眼望向蕭桓,目光裡沒有絲毫退縮:“臣知凶險,臣亦知龍州的瘴氣毒不過人心的險惡,溶洞的暗哨擋不住律法的鋒芒。若能追回賬冊,正法奸佞,保邊軍無凍餒之患,縱有千難萬險,臣亦在所不辭!臣懇請陛下賜‘尚方寶劍’,許臣便宜行事,若有阻撓查案者,無論官階高低、爵位尊卑,先斬後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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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嵩聞言急得額頭冒汗,上前一步攔在謝淵麵前:“陛下不可!尚方寶劍乃國之重器,專斬謀逆亂臣,謝禦史拿它查賬,是逾越規製!若開此先例,日後禦史皆可持劍橫行,朝廷法度何在?”
“規製?”謝淵冷笑一聲,聲音陡然拔高,在禦書房中回蕩,“當軍糧變成敵人口中的乾糧,當邊軍凍斃於疆場而朝廷的救命糧卻在敵營發光,當勳貴用將士的鮮血換銀子,還有什麼規製比國本更重要?若按規製,王林私扣軍報時就該伏法,李穆克扣冬衣時就該問斬,何來今日五十條人命凍斃、三萬石軍糧通敵的大禍?”
蕭桓看著謝淵眼中的堅定,那目光像寒夜裡未滅的星火,又瞥向案上堆疊的軍報,最上麵那封寫著“大同守卒日食一餐,煮皮帶充饑”的急報墨跡未乾。他心頭一震,緩緩起身,走到牆上懸掛的尚方寶劍前——那劍鞘上的金龍在燭火下泛著冷光,是先皇元興帝平叛時用過的利器。
“謝淵聽旨!”蕭桓取下尚方寶劍,劍柄的溫熱透過掌心傳來,“朕命你以都察院左都禦史身份,攜尚方寶劍赴南疆龍州,追查軍糧賬冊!凡阻撓查案、私通土司、藏匿罪證者,無論勳貴官員,先斬後奏!玄夜衛指揮使沈煉率百名精銳隨行,持‘內廷巡查符’,沿途各州府需全力配合,若有延誤,以‘通敵’論處!”
謝淵接過尚方寶劍,劍鞘沉重如鐵,他重重叩首,額頭撞在金磚上發出悶響:“臣謝淵領旨!定不負陛下所托,定將賬冊帶回,還北疆守卒一個公道!”
燭火在禦書房中劇烈搖曳,將謝淵的影子投在牆上,與尚方寶劍的影子重疊,像一柄即將劈開黑暗的利刃,正準備向南疆的迷霧深處斬去。
片尾
謝淵雙手接過尚方寶劍,劍柄的鎏金紋飾硌得掌心微痛,卻讓他心頭更添堅定。他將寶劍斜抱於懷,雙膝重重叩在金磚上,額頭與地麵相觸的瞬間,青袍的褶皺在晨光中鋪展成一片鄭重:“臣謝淵遵旨!此去南疆,定不負陛下所托,定將軍糧賬冊帶回京師,還北疆邊軍一個清白公道!”
李嵩等人僵立在旁,臉色煞白如紙,方才還想爭辯的話全堵在喉嚨裡,指尖絞著朝服玉帶,連呼吸都不敢大聲。蕭桓冷冽的目光掃過他們,那眼神裡的威嚴讓誰也不敢再動分毫,禦書房裡隻剩下謝淵叩首的悶響與香爐裡香煙燃燒的輕嘶。
謝淵起身時,青袍下擺掃過案邊的銅鶴,他正欲轉身,卻聽蕭桓忽然開口,聲音裡褪去了方才的厲色,添了幾分溫和:“南疆不比京師,這個時節多雨,山路泥濘難行。”他抬手示意李德全,“把那個拿來。”
李德全立刻從暖閣裡取來一件油布雨衣,雙手捧著遞上前。那雨衣是新製的,油布厚實,邊角用細密的針線縫過,裡襯還縫了層薄棉,摸上去帶著禦書房地龍的餘溫,顯然是早有準備。“陛下昨夜就想著您要去南疆,特意讓奴才備著的。”李德全低聲道,眼角的皺紋裡藏著幾分暖意。
卷尾
《大吳史?德佑實錄》載:“二十九年十月十五,謝淵奏報:李穆、王林親信王慶私販山西軍糧至北元,賬冊藏龍州土司府。帝命謝淵攜尚方寶劍赴南疆追查,賜玄夜衛精銳隨行,許便宜行事。
論曰:‘軍糧者,邊軍之命脈,國之根本也。宵小私販以資敵,是謂通敵;土司藏賬以助惡,是謂違命。謝淵請命南疆,非為功名,實為保疆土、安軍心。尚方寶劍雖利,不如民心之向;驛路雖遠,難阻公道之歸。此案之要,在明‘糧可養軍,亦可資敵;賬可藏惡,終難掩罪’。’
德佑二十九年十月二十,謝淵率玄夜衛離京赴南疆,李穆聞訊,密令龍州土司‘毀賬滅口’,南疆風雲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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