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大吳會典?邊鎮守城規製》載:“邊鎮守城,需‘明斥候、固城防、積糧草’,設‘主將守城樓、副將守甕城、校尉守垛口’三級防務。凡守城逾十日者,可‘遣死士突圍報急’;糧儘兵殘時,主將可‘血書告急’,書需‘言軍情、訴困境、表決心’,以指血書之,加蓋將印,由玄夜衛密探傳遞,不得經尋常驛路,防中途攔截。邊將死守‘不以城破論罪,以降敵論罪’,凡力戰至死者,‘贈諡、蔭子’,載入《英烈傳》。”
朔風卷雪壓孤城,殘甲寒槍守帝庭。
血書點點凝忠骨,鐵骨錚錚照汗青。
十丈城樓上霜月,三千殘卒泣軍情。
遙盼龍旗驅胡騎,莫教丹心負此生。
德佑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一,大同衛的風雪已連下了七日。呼嘯的北風卷著鵝毛雪片,像無數把小刀子刮在城牆上,發出“嗚嗚”的嘶吼,仿佛要把這座孤城連根拔起。城牆的青磚縫裡結著厚厚的冰殼,青灰色的牆體被凍得發青發黑,摸上去像鐵塊一樣冰涼,連最堅硬的城磚都凍出了細密的裂紋。垛口的積雪沒過膝蓋,守城的士兵們裹著露出棉絮的舊甲,甲片上的冰霜隨著呼吸融化,又在脖頸間結成細冰,嗬出的白氣剛飄到眼前,就被寒風撕得粉碎,消散在漫天風雪裡。
主將周毅站在北門城樓的箭窗旁,手按腰間的環首刀,刀鞘上的銅環凍得冰寒刺骨,硌得掌心發麻,卻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他身上的鐵甲早就凍透了,寒氣順著甲片縫隙往裡鑽,凍得骨頭縫都疼,可他連跺跺腳取暖的動作都省了——城樓上的積雪已經被士兵們的腳印踩成了冰殼,稍不留意就會滑倒,他不能在這個時候露怯。
城樓內側的角落裡,十幾個傷兵靠著冰冷的牆根蜷縮著,最年長的老兵趙伍正用凍裂的手給一個叫小石頭的少年兵包紮傷口。趙伍的手背裂著一道道血口子,滲出來的血珠剛冒頭就凍成了小紅冰碴,他卻渾然不覺,隻是用牙齒咬開布條的結,小心翼翼地往小石頭的傷口上裹。那少年的胳膊被北元的流矢劃開一道三寸長的口子,皮肉外翻著,暗紅色的血浸透了布條,在凜冽的寒氣中很快凝成硬塊,小石頭疼得嘴唇發白,卻死死咬著牙不吭聲,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怕一掉下來就凍在臉上。
“將軍,”趙伍包紮完最後一圈,抬頭時,花白胡子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落在小石頭的舊棉襖上,“糧窖真見底了。今早我下去看,就剩牆根那點零散的糙米,湊不齊三石了。”他的聲音發顫,一半是凍的,一半是急的,“昨夜……昨夜西城牆的三個弟兄,就蜷在箭樓裡,天亮時去看,身子都硬透了,手裡還攥著半截槍杆……”他說著,渾濁的老眼裡滾出兩顆淚珠,剛掉在雪地上就凍成了小冰晶。
周毅的目光緩緩掃過城樓下的雪地。那裡新添了幾處小小的墳包,連塊像樣的墓碑都沒有,隻用半截斷裂的槍杆插在雪地裡,槍杆上綁著塊木牌,上麵歪歪扭扭寫著“某衛某卒”,連名字都來不及刻全。他認得其中一個木牌——那是上個月剛從家鄉來的新兵,才十六歲,說要在戰場上立了功,就回家娶隔壁村的阿秀。喉結在喉嚨裡重重滾了一下,到嘴邊的話卻被寒風嗆了回去。他想說“再堅持堅持”,想說“朝廷不會忘了我們”,可這些話在空蕩蕩的糧窖、凍僵的弟兄麵前,輕得像片雪花。
他抬手按了按腰間的環首刀,刀鞘上的銅環凍得像塊冰,硌得掌心發麻。指尖摩挲著刀鞘上磨出的舊痕,那是他守大同衛五年,無數個風雪夜摩挲出來的印記。這時,一陣更烈的寒風卷著雪沫灌進城樓,吹得角落裡的傷兵們一陣瑟縮,有人忍不住低低咳嗽起來,咳聲在空曠的城樓裡回蕩,格外刺耳。
“將軍,玄夜衛的密信……”趙伍忽然想起什麼,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層層打開,裡麵是一張被雪水浸得發皺的麻紙,字跡暈染得模糊不清,“昨日密探冒雪送來的,說……說京師的成國公他們還在攔著陛下親征,親征的事,還沒定下來。”
周毅接過密信,指尖觸到紙頁上未乾的潮氣,像觸到了一塊冰。他認得玄夜衛的暗記,那“夜”字的最後一筆帶著鉤,是沈煉親手畫的。可上麵的字跡糊成一片,“勳貴阻戰”“親征未定”幾個字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指尖發麻。他猛地攥緊信紙,紙頁在掌心揉成一團,邊角劃破了皮膚,滲出血珠,他卻渾然不覺。
城樓下,北元大營的篝火在風雪中明明滅滅,像野獸貪婪的眼睛。周毅望著那片跳動的火光,又回頭看了看蜷縮在城樓裡的傷兵——小石頭正用凍僵的手給一個斷了腿的老兵喂雪水,趙伍在給空了的箭囊裡插撿來的斷箭,每個人的臉上都刻著疲憊,卻沒有一絲怯懦。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嗆得肺腑生疼,卻讓他混沌的心緒清明起來。這些弟兄,他們守的不是一座孤城,是身後的江山,是朝廷的體麵,是千千萬萬個像阿秀一樣等著親人回家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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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伍,”周毅的聲音在風雪中透著一股硬氣,剛才的壓抑被一種滾燙的東西取代,“把剩下的糙米煮了,摻上雪地裡挖的野菜,給弟兄們分了。告訴他們,就算啃樹皮、喝雪水,這城,咱們也得守住。”他頓了頓,目光望向京師的方向,那裡被風雪遮得一片模糊,卻仿佛有龍旗在雲端隱約飄動,“朝廷總會來的,陛下總會來的。咱們守著,就是等那一天。”
風雪還在呼嘯,城樓的積雪又厚了幾分,可城樓上的士兵們聽到這話,原本低垂的頭慢慢抬了起來,凍得發紅的眼睛裡,重新燃起了一點光,像風雪中不曾熄滅的星火。
“將軍,北元的斥候又在西南山口窺探了。”副將王勇踏著積雪跑上城樓,甲胄上的雪沫濺在周毅的靴邊,“也先的主力就屯在黑風口,這幾日頻頻試探,怕是要趁雪攻城。”他從懷裡掏出一張揉皺的布防圖,上麵用炭筆圈著幾處薄弱的城段,“西城牆去年雨季塌過一角,修補的夯土凍得酥脆,怕是頂不住攻城錘。”
周毅接過布防圖,指尖劃過“西城牆”三個字,布防圖的邊角已被士兵的汗和雪水浸得發硬。“讓弟兄們把僅有的草垛都搬到西城牆,澆上水凍成冰牆,能頂一陣是一陣。”他頓了頓,聲音壓得很低,“趙伍,你帶傷兵去拆民房的木料,加固城門,告訴百姓,朝廷的援軍在路上了,守住城,咱們都能活。”
趙伍猛地挺直腰板,凍裂的嘴唇咧開一個笑:“將軍放心!百姓們說了,城在人在,城破人亡!昨夜還有老鄉偷偷送來半袋土豆,說是給傷兵補身子。”他轉身時,周毅看見他後腰的舊傷——那是十年前隨元興帝北征時留下的箭傷,至今陰雨天還會作痛。
午時剛過,北元的號角聲突然在風雪中炸開,低沉的嗚咽穿透呼嘯的北風,像喪鐘般敲在每個守城士兵的心上。黑壓壓的騎兵從黑風口湧出來,馬蹄踏在凍硬的雪地上,揚起漫天雪塵,遮天蔽日的黑影如同一條蘇醒的黑色巨蟒,吐著信子撲向城牆。最前排的騎兵披著狼皮鬥篷,手中的彎刀在雪光中閃著寒光,隔著百丈遠都能聞到他們身上的羊膻與血腥氣。
周毅猛地拔劍出鞘,玄鐵劍刃劈開風雪,寒光在漫天雪幕中一閃,映得他眼底的血絲格外清晰:“弓箭手就位!目標第一排騎兵的馬眼!”城樓上的士兵們掙紮著從雪地裡爬起來,凍得僵硬的手指扣不住弓弦,隻能把弓夾在腋下,用嘴哈著氣反複暖手,再咬著牙用力拉開。弓弦凍得發脆,拉到一半時“啪”地斷了兩根,士兵們急得眼冒火,乾脆抓起地上的石頭往城下砸。
“放!”周毅一聲令下,箭矢呼嘯著飛出,卻被橫衝直撞的北風掀得歪歪扭扭,大多落在敵軍馬前丈許的雪地裡,隻驚得幾匹戰馬人立而起。北元騎兵趁機催動坐騎,馬蹄踏碎冰殼的脆響越來越近,他們衝到城下,立刻豎起十幾架雲梯,雲梯頂端的鐵鉤“哐當”扣住垛口,裹著羊皮襖的敵兵嗷嗷叫著往上爬,嘴裡還喊著北元的粗話,唾沫星子混著雪沫噴在城磚上。
“滾石!擂木!快!”周毅親自抱起一塊凍得堅硬的滾石,那石頭足有三十斤重,他凍得發麻的手臂青筋暴起,咬著牙將石頭狠狠砸向雲梯上的敵兵。滾石帶著風聲落下,正砸在最上麵那名敵兵的天靈蓋,紅的白的瞬間濺在雪地上,敵兵慘叫著墜城,卻立刻有新的敵兵踩著同伴的屍體繼續攀爬。西城牆突然傳來副將王勇的嘶吼,聲音被風雪撕得破了邊:“將軍!他們往死裡攻西城牆!夯土被攻城錘撞得掉渣,快頂不住了!”
周毅剛踩著冰殼衝到西城牆,一支冷箭就擦著他的耳邊飛過,“噗”地釘在身後的箭靶上,箭羽還在嗡嗡作響,尾端的狼毛沾著雪沫。他顧不上擦臉上的雪水,抓起身邊的長槍,槍杆凍得像冰棒,他卻死死攥著,趁著一名敵兵探頭上垛口的瞬間,猛地將槍尖捅進對方的喉嚨。敵兵的血噴在他臉上,滾燙的血珠剛落下就凍成了暗紅的冰碴,他卻連抹都沒抹,隻是嘶吼著:“守住!都給我守住!退一步就是死地!”他的吼聲在風雪中回蕩,卻被北元騎兵的喊殺聲、攻城錘撞城門的悶響蓋過了一半。
激戰至黃昏,北元的號角聲再次響起,騎兵們如同潮水般退去,城樓下的雪地裡留下數十具屍體,有的被滾石砸得腦漿迸裂,有的被箭射穿咽喉,鮮血在雪地上洇開一片片暗紅,很快又被新雪覆蓋。城樓卻也付出了慘痛代價:十幾個士兵倒在垛口後,西城牆的夯土塌了一角,露出裡麵的碎石和枯草,寒風從缺口灌進來,吹得城樓上的殘破軍旗獵獵作響。周毅靠在冰冷的城磚上喘息,胸口劇烈起伏,這時才覺出左臂一陣劇痛——剛才捅殺敵兵時,被對方的彎刀劃開了一道口子,血浸透了甲胄,在寒風中凝成暗紅的冰殼,凍得傷口又麻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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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您受傷了!”少年兵小豆子撲過來,凍得發紫的手想去扶他,懷裡還抱著半包草藥,那是他從城根下挖的,據說能止血。小豆子的臉凍得像個紅蘋果,鼻尖掛著冰碴,睫毛上結著霜,卻死死盯著周毅的傷口,眼淚在眼眶裡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