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淵放下供詞,目光望向窗外。雪後的陽光刺眼,卻照不進某些人心底的陰暗。“王林在鎮刑司待了二十年,對京中官員的脾性摸得通透。”他緩緩道,“張武貪功冒進,陳九戀棧舊職,李忠溺愛其子——他不過是捏住了每個人的軟肋,就讓他們甘願為虎作倀。”
沈煉點頭:“按供詞,參與偽信案的還有鎮刑司的三個筆吏,都已拿下。隻是……”他遲疑了一下,“詔獄的牢頭說,王林昨夜在牢房裡絕食,還說要見陛下,有‘軍國大事’稟報。”
謝淵眼中閃過一絲警惕:“他這是想故技重施,用‘密報’拖延時間。親征在即,不能給他任何攪局的機會。”他提筆寫了張字條,“你把這個交給詔獄典獄官,讓他‘看好’王林,絕不能讓他再與外人接觸。”字條上隻有四個字:“水米不缺”——看似是體恤,實則是警告,若王林再有異動,便用“優待”的名義徹底隔絕他與外界的聯係。
鎮刑司的衙署裡,氣氛壓抑得像要下雨。王林倒台後,新任指揮使是謝淵舉薦的禦史出身的林文,此人剛正不阿,一上任就燒了三把火:清查舊賬、更換屬吏、封存刑具,把王林留下的那套陰私手段儘數廢除。此刻,林文正拿著李忠的供詞,對著鎮刑司的舊檔一一核對。
“天啟二十七年,北元戰馬交易……這裡果然有破綻。”林文指著賬冊上的“損耗”記錄,“五千匹戰馬,怎會‘途中染疫,儘數倒斃’?太仆寺的驗馬記錄上,明明寫著‘皆為良駒’。”他抬頭看向屬下,“去查當年負責押送戰馬的百戶,看他還在不在京。”
屬下領命而去,林文卻揉了揉眉心。鎮刑司的舊賬亂得像一團麻,王林故意用“損耗”“罰沒”“賞賜”等名目掩蓋貪腐,稍不留意就會被蒙騙過去。他想起謝淵的囑托:“鎮刑司是皇權的利刃,若刀刃生鏽,傷及的便是江山社稷。”此刻才真正明白,這句話的分量有多重。
傍晚時分,屬下回報:“大人,當年的百戶王全,三年前就‘告老還鄉’了,可玄夜衛查他的戶籍,根本沒有離京記錄,像是……憑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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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的心頭一沉:“消失?世上哪有憑空消失的人。去查王全的家眷,看他們近年的用度是否異常。”他隱隱覺得,這個王全的消失,或許與戰馬交易的真相有關,甚至可能牽連出更多鎮刑司的舊人。
蕭桓在禦書房接到林文的奏報時,正在看周驥從前線發來的軍報。先鋒營已過居庸關,沿途百姓簞食壺漿,連北元的遊騎都少見蹤跡,看來北元主力確實在圍攻大同衛,無暇顧及京師外圍。他放下軍報,拿起林文的奏報,目光在“王全消失”幾個字上停留片刻。
“王林在鎮刑司經營多年,定有不少替死鬼。”蕭桓對侍立一旁的李德全道,“傳旨給林文,讓他順著王全的家眷查,不必顧忌鎮刑司的舊情麵,該抓的抓,該審的審。”
李德全躬身應下,卻遲疑道:“陛下,再過兩日就要誓師了,此時在鎮刑司大動乾戈,會不會……”
“會不會讓某些人不安?”蕭桓打斷他,嘴角勾起一絲冷意,“朕要的就是他們不安。王林的黨羽藏得深,若不趁親征前攪動池水,等大軍離京,他們隻會更猖狂。”他看向窗外,暮色已濃,宮牆上的燈籠次第亮起,“讓玄夜衛加派人手,盯著鎮刑司的動靜,凡有異動,先斬後奏。”
王全的家眷住在城南的貧民窟,一間低矮的土坯房,院牆斑駁,門口堆著枯枝。玄夜衛密探扮成貨郎,在附近蹲守了三日,終於發現了異常——每日清晨,都會有個戴著鬥笠的黑衣人送來米糧,放下東西就走,從不多言。
這日清晨,黑衣人剛放下米袋,就被埋伏的密探按倒在地。鬥笠落地,露出一張布滿刀疤的臉——竟是鎮刑司的舊獄卒,三年前因“過失殺人”被革職,據說已病死在流放途中。
“王全在哪兒?”沈煉親自審問,將一塊燒紅的烙鐵放在黑衣人麵前,烙鐵的青煙嗆得人睜不開眼。
黑衣人起初還嘴硬,直到烙鐵貼近臉頰,才尖叫著招供:“在……在西山的廢棄煤窯裡!王指揮說,等風頭過了就送他去北元,給了他五千兩銀子……”
沈煉立刻帶人趕往西山。煤窯裡陰暗潮濕,彌漫著瓦斯的臭味,在最深處的窯洞裡,終於找到了蜷縮在角落的王全。他頭發花白,衣衫襤褸,見了玄夜衛,竟嚇得癱倒在地,語無倫次:“我什麼都不知道……是王指揮逼我的……那五千匹戰馬,真的送到北元去了,我隻是押車的……”
王全的供詞,像一把鑰匙,打開了王林通敵的黑匣子。原來天啟二十七年,王林借著“給大同衛調運戰馬”的名義,將五千匹良駒偷偷運到邊境,以每匹五十兩白銀的價格賣給北元,換來的銀子除了分贓,竟還有一部分存入了北元在京師的秘密錢莊。更令人心驚的是,他還向對方透露了大同衛的布防圖,這才讓北元在今年冬天敢大膽圍攻大同。
“狼子野心!”蕭桓看著供詞,猛地一拍禦案,案上的青瓷筆洗摔在地上,碎裂聲在寂靜的禦書房裡格外刺耳。“朕待他不薄,讓他掌管鎮刑司,他卻敢通敵賣國,置邊軍於死地!”
謝淵站在一旁,臉色凝重:“陛下,王林的膽子,恐怕不止於此。他連北元都敢勾結,偽造藩王密信,說不定……還藏著更大的陰謀。”
蕭桓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怒火:“傳旨,三日後的誓師大典,朕要親自審王林,讓京中百姓、軍中將士都看看,通敵叛國者的下場!”他看向謝淵,“你準備一下,把王林的罪證整理清楚,讓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誓師大典前的這兩日,京師暗流湧動。鎮刑司的舊人惶惶不可終日,有人想卷款逃跑,被玄夜衛在城門攔下;有人想銷毀罪證,卻發現家中早已被密探監視。安王和襄王的封地也傳來消息,二王得知自己被偽造密信,嚇得連忙上奏表忠心,甚至主動削減了護衛,以示無反意。
王林在詔獄裡倒是平靜了許多,不再絕食,也不再喊著要見陛下。獄卒說,他每日靠著牆根曬太陽,嘴裡念念有詞,像是在回憶什麼。謝淵讓人把王全的供詞送給他看,想試探他的反應,他卻隻是掃了一眼,淡淡道:“成王敗寇,沒什麼好說的。”
謝淵知道,王林這是在等最後的機會。他越是平靜,心裡的算計就越深。
德佑二十九年十一月三十,午門廣場。
雪後的廣場上,積雪未消,卻站滿了身披鎧甲的士兵,他們的甲胄在陽光下閃著冷光,手中的長槍如林,直指天際。百姓們擠在廣場外圍,踮著腳往裡看,議論聲嗡嗡作響,卻透著一股肅穆——誰都知道,今日不僅是親征誓師,更是要公審王林這個“大奸臣”。
辰時三刻,蕭桓身著戎裝,在禁軍的護衛下走上城樓。龍袍換成了鎧甲,更顯英武,腰間的佩劍鞘上鑲嵌著七顆明珠,是太祖蕭武的遺物。他走到城樓邊緣,目光掃過廣場上的士兵和百姓,聲音透過擴音的銅喇叭傳遍廣場:“今日,朕要告訴大家兩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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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日後,朕將親率大軍出征大同,解邊軍之困,驅北元之敵!”
話音剛落,士兵們齊聲高呼:“陛下萬歲!大吳萬歲!”聲浪震得城樓上的瓦片都在顫。
“第二,”蕭桓的聲音陡然轉冷,“鎮刑司前指揮使王林,通敵叛國,偽造密信,構陷藩王,罪大惡極!今日,朕就在這裡公審於他,讓天地鬼神、百姓將士共鑒!”
廣場上的歡呼聲瞬間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城樓一側的囚車——王林穿著囚服,被鐵鏈鎖著,站在囚車裡,頭發散亂,卻依舊抬著頭,看向城樓。
公審的過程簡單而震撼。謝淵站在城樓的另一側,拿著王林的罪證,一條條宣讀:“天啟二十七年,私賣戰馬五千匹與北元,得銀二十五萬兩……”“德佑二十九年,偽造藩王密信,意圖擾亂京師……”“縱容屬下貪墨軍糧,導致大同衛糧儘……”每念一條,廣場上就響起一片憤怒的呼喊,百姓們扔出的石塊、爛菜葉砸在囚車上,發出劈啪聲響。
王全、李忠、陳九等人被押到廣場中央,跪著指證王林,他們的供詞與罪證一一對應,無可辯駁。
王林起初還想狡辯,說自己是“被陷害”,可當謝淵拿出他與北元往來的密信,上麵的筆跡經過玄夜衛、宗人府、翰林院三方核驗,確是他親筆所寫時,他終於癱倒在囚車裡,麵如死灰。
“王林,你還有何話可說?”蕭桓的聲音在廣場上回蕩。
王林抬起頭,望著城樓的方向,忽然笑了起來,笑聲淒厲:“蕭桓,你以為殺了我就完了?鎮刑司的根爛了,勳貴的貪心沒斷,北元的狼子野心還在……你親征又如何?這江山,遲早……”
話未說完,蕭桓拔出腰間的佩劍,一道寒光閃過,王林的聲音戛然而止。劍上的血跡滴落在城樓的金磚上,很快被積雪覆蓋。
“通敵叛國者,死!”蕭桓的聲音斬釘截鐵。
廣場上先是一片寂靜,隨即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士兵們舉著長槍,百姓們山呼萬歲,聲浪久久不散。
片尾
誓師大典結束後,京師的氣氛徹底變了。王林伏誅,鎮刑司的舊弊被革除,勳貴們收斂了氣焰,連空氣中都仿佛少了幾分陰霾。謝淵忙著清點大軍的糧草、軍械,玄夜衛則繼續深挖王林的黨羽,確保親征期間京師安穩。
蕭桓回到禦書房,看著案上王林的罪證,久久沒有說話。他知道,王林雖死,但他揭露的問題——勳貴貪腐、邊軍缺餉、機構積弊,卻不是殺一個人就能解決的。這場親征,不僅是為了退敵,更是為了在戰火中重塑朝堂的清明,讓大吳的根基,真正紮在民心與忠魂之上。
李德全進來稟報:“陛下,周驥將軍派人送來捷報,先鋒營已抵達宣府,正清理北元遊騎,為大軍開路。”
蕭桓點頭,拿起親征詔,在末尾簽下自己的名字。墨跡未乾,卻仿佛已帶著千鈞之力,要將北疆的風雪與朝堂的暗流,一並蕩滌乾淨。
卷尾
《大吳史?德佑實錄》載:“二十九年十一月,鎮刑司前指揮使王林‘偽造藩王密信,意圖構陷’,事敗伏誅。其罪牽連甚廣,詔獄署、京營、鎮刑司舊部皆有波及,帝命謝淵、沈煉嚴查,凡‘通敵、貪腐’者,無論勳貴,悉皆論罪,前後下獄者三十餘人,鎮刑司為之一清。
論曰:‘王林之奸,非一日之積也。其能藏奸二十年,蓋因鎮刑司權過重、監察疏,勳貴與官吏相護,遂使宵小得誌。蕭桓臨危不亂,借偽信案清奸佞、整吏治,示親征之決心,固京師之根基,實乃‘以毒攻毒’之智。然,根除貪腐非一日之功,親征之路,亦是革新之路,任重而道遠。’
德佑二十九年十二月初三,親征大軍在午門誓師,蕭桓親率五萬京營精銳,踏上北征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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