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大吳史?兵誌》載:“德佑三十一年春,帝蕭桓既平龍州土司之亂,複盤戰事,見邊軍甲胄‘中矢即穿’、烽燧‘警訊遲三日’、軍糧‘半摻沙土’,深痛往昔軍備廢弛之弊。蓋因前臨淮侯李穆掌京營時,軍器監、糧儲司多其黨羽,‘造甲偷減鐵料,築燧虛費錢糧,儲糧暗行倒賣’,以致‘邊軍浴血而器械窳劣,將士用命而腹中空空’。
帝既鑒南疆之叛由軍備不整而起,又察李穆朋比之弊蝕軍根基,遂頒詔整飭:‘兵部掌總其事,凡軍器、烽燧、糧儲,務求實而不浮,堅而耐用。’其要者三:一令軍器監仿古法改良‘劄甲’,每副增鐵料三斤,‘甲片刻監造官、工匠姓名,遇戰損可溯其責’;二命九邊‘五裡築烽燧,十裡設傳堡’,置‘烽燧總目’掌調度,‘晝燃煙、夜舉火,訊遲漏者斬’;三於九邊要害設‘軍糧專倉’,‘倉門置雙鑰,玄夜衛掌其一,邊軍掌其一,月終共核賬冊,缺糧一石即徹查’。
又詔‘玄夜衛掌全程監核’,‘凡偷工減料、虛報冒領者,無論官階,先鎖拿後奏聞’。由是‘軍器監積弊漸除,甲胄堅可禦矢;烽燧網聯九邊,警訊瞬息可達;軍糧專倉充盈,顆粒皆入軍腹’。史論此役:‘革百年軍備之腐,固九邊藩籬之基,為德佑中興立軍事之綱,其法垂範後世,邊鄙晏然者十有八年。’”
甲胄須堅拒朔風,烽煙早報警邊烽。
倉廩實乃軍心固,鐵律終教弊跡空。
舊吏猶藏私囊計,新監已布網羅功。
莫歎革新前路險,江山萬裡賴兵雄。
太和殿的朝會剛散,蕭桓留下謝淵與兵部尚書王佐。案上攤著南疆平叛的奏報,其中“叛軍甲胄堅於官軍,火箭射程遠於我軍”的字句被紅筆圈出。蕭桓指尖劃過“軍器監造甲薄如紙,箭簇脆易折”的記錄,聲音帶著寒意:“李穆掌京營時,軍器監多是他黨羽,偷工減料中飽私囊,以致邊軍用命時連像樣的甲胄都沒有。”謝淵躬身道:“陛下所言極是。臣查得軍器監近年造甲‘每副偷減鐵料三斤’,烽燧預警‘遲報漏報者十有其三’,軍糧‘摻沙短秤’更是常事。”王佐在旁額頭冒汗,他是李穆舊部,軍器監的貪腐案本與他脫不開乾係,此刻隻能硬著頭皮附和:“陛下聖明,臣願領命整飭。”
蕭桓目光銳利如刀:“光領命不夠。朕要三樣革新:一,軍器監造‘新式劄甲’,玄夜衛監工,每副甲需刻監造官姓名;二,九邊修烽燧預警網,五裡一燧,十裡一堡,設‘烽燧總目’掌調度;三,九邊設‘軍糧專倉’,由玄夜衛與邊軍共掌鑰匙,每月對賬,缺一石糧都要嚴查。”他頓了頓,加重語氣:“王尚書,此事若辦不好,休怪朕無情。”
兵部接到詔令後,軍器監監正趙謙卻暗生貪念。他召集工匠頭目密會,燭火在昏暗的作坊裡跳動,鐵砧上還堆著未完工的甲片。“新式劄甲要十斤鐵料?”趙謙撚著胡須冷笑,“咱們用七斤就行,省下的鐵料熔了賣錢,監工的玄夜衛我已打點好,他們隻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工匠頭目麵露難色:“大人,七斤鐵太薄,擋不住箭矢啊……”趙謙猛地拍案,鐵屑濺起:“邊軍死活與你我何乾?李穆倒了,咱們正缺銀子補窟窿!玄夜衛的沈煉雖是謝淵親信,但他手下總有貪財的,五十兩銀子就能買通一個眼線。”
消息很快傳到謝淵耳中——玄夜衛緹騎在軍器監外蹲守,見趙謙深夜送銀子給監工的緹騎小旗。謝淵在風憲司值房踱步,窗外蟬鳴聒噪,他對沈煉道:“軍器監是要害,趙謙敢頂風作案,背後定有兵部官員撐腰。你彆打草驚蛇,盯著鐵料出入庫記錄,查清楚缺的鐵料去哪了。”
與此同時,九邊烽燧修造也出了岔子。宣府總兵報“已修烽燧五十座”,玄夜衛實地查驗卻發現,三十座隻是“舊燧刷漆”,二十座“磚石未砌實,一推就晃”。負責監修的兵部郎中張儉是王佐的門生,他在給兵部的奏報裡寫“工程浩大,需增撥銀三萬兩”,實則將半數銀子納入私囊。
謝淵拿著玄夜衛繪製的《烽燧虛實圖》入宮,圖上用紅筆圈出“虛修”的烽燧,密密麻麻如繁星。“陛下,宣府烽燧十有八虛,張儉還虛報工價。”他指著圖中一座烽燧,“這座號稱‘磚石加固’,實則隻用黃泥糊了層皮,遇雨就塌。”
蕭桓望著圖上的紅圈,想起南疆叛軍突襲時烽燧遲報的慘狀,氣得將茶杯摔在案上:“這群蛀蟲!拿邊軍性命換銀子!”他對謝淵道:“讓玄夜衛鎖拿張儉,查他的賬本,看看王佐知不知情。”
德佑三十一年冬,玄夜衛指揮使沈煉帶著緹騎在軍器監廢料堆裡整整翻查了三日。寒風吹過堆積如山的鐵屑與廢甲片,發出嗚咽般的聲響,緹騎的手指被凍裂的鐵料劃破,滲出血珠也渾然不覺。直到第三日黃昏,沈煉在一堆焦黑的殘渣中發現異樣——幾塊扭曲的鐵錠上,竟粘著“軍器監造”的朱漆印記,邊緣還留著劄甲甲片特有的弧形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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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刻請來京城最老的鐵匠辨認,老鐵匠用粗糙的手指撚起鐵屑,放在鼻尖輕嗅:“大人請看,這鐵料含碳量與軍器監造甲的精鐵一致,絕非民間鐵器所用的雜鐵。看這熔解痕跡,定是把成塊的甲片鐵料偷偷熔了賣!”順著這條線索追查,玄夜衛很快查到軍器監監正趙謙與城南“福順鐵器鋪”的往來賬目,賬冊上赫然記著“每月初三收軍器監鐵料三十斤,付銀五十兩”,半年累計得銀三千兩,其中“王尚書分九成”的字樣刺眼奪目。
更驚人的是,從張儉府邸搜出的密信中,有一封王佐親筆所寫的回執,墨跡經玄夜衛驗過,確是其筆跡。信中寫“烽燧工程款可虛報三成,需分半入我賬中,此事需密,勿讓風憲司察覺”,封泥上還印著兵部的半枚官印,顯然是通驛站傳遞。
謝淵捧著沉甸甸的賬本與密信入宮時,禦書房內正暖意融融。兵部尚書王佐正為蕭桓講解《九邊軍備圖》,見謝淵帶著緹騎進來,手中的茶杯“哐當”一聲撞在案上,茶水濺濕了圖卷,他臉色“唰”地從紅潤褪成慘白,手指緊緊攥著袍角,指節泛白。
“陛下,”謝淵無視王佐的慌亂,將賬本與密信在案上緩緩展開,燭火在泛黃的紙頁上投下晃動的光影,“玄夜衛已查實:軍器監監正趙謙每副甲偷減鐵料三斤,熔後售予民間鐵器鋪,每月得銀五千兩,王尚書包庇分贓三成;兵部郎中張儉修烽燧虛報工程款三萬兩,其中一萬五千兩流入王尚書私賬,書信與賬本皆在此處。”
王佐雙腿一軟,“撲通”跪倒在金磚上,膝頭撞出沉悶的聲響,他連滾帶爬地想去抓蕭桓的龍袍下擺,卻被緹騎厲聲喝止。“陛下恕罪!臣是被脅迫的!”他涕淚橫流,額頭抵著冰冷的金磚,聲音顫抖得不成調,“是趙謙與張儉拿著臣的把柄要挾,說臣若不從,就揭發臣……臣一時糊塗才……”
“糊塗?”謝淵冷笑一聲,從賬冊中抽出另一張紙,“王尚書去年在城西買的那座帶花園的宅院,耗資三萬兩,按您的俸祿,不吃不喝也要攢二十年。這是您給趙謙的回信,寫‘鐵料之事需妥為遮掩,工程款按月送來,勿讓玄夜衛察覺’,這‘王佐’二字的落款,您總該認得吧?”他將信紙湊到王佐眼前,墨跡未乾的字跡在燭火下清晰無比,連信末那個獨特的花押都與兵部文書上的分毫不差。
王佐的目光剛觸到信上的花押,喉嚨裡發出一聲絕望的嗚咽,整個人癱軟在地,再也說不出一句辯解的話。禦書房內的暖意仿佛瞬間被寒風抽乾,隻剩下賬冊上的罪證與王佐粗重的喘息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蕭桓望著散落的賬本,指尖在“軍器監”的印記上重重一點,眼中怒火漸起——這些蛀蟲,竟真敢拿邊軍的性命當籌碼,在軍備上動如此肮臟的手腳。
正月朝會,王佐被押下堂,兵部尚書之位由謝淵兼任。但勳貴舊黨仍在阻撓革新,英國公張懋出列:“新式甲胄費鐵太多,恐民間鐵器短缺;烽燧密布,需增兵戍守,耗費糧餉,得不償失。”戶部侍郎附議:“軍糧專倉由玄夜衛監管,奪了地方官之權,恐生矛盾。”
謝淵手持《軍器圖》與《烽燧考》,聲音朗朗:“英國公可知,舊甲每副擋不住一箭,新甲用十斤鐵可擋三箭,救的是邊軍性命;烽燧遲報一刻鐘,邊軍就要多死百人,耗費糧餉與性命孰重?”他轉向蕭桓:“臣請陛下立‘軍備新法’,凡軍器、烽燧、軍糧,皆由風憲司與玄夜衛雙監管,賬目每月公示,百姓可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