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謝淵並未止步。三日後,第三封《辭功疏》又送入宮,字跡比前兩封更顯懇切,墨跡中甚至帶著幾絲顫抖——原是他徹夜伏案,舊疾複發。疏中寫道:“臣非避事畏難,實因‘功高震主’之戒如鯁在喉。陛下信任臣,臣感佩涕零,然信任不可恃,人心易變,唯有製度可恃。若陛下不許臣赴大同,願留風憲司一職,專司監察,辭兵部尚書事,以明‘分權製衡’之心……”
這封疏章在朝堂掀起更大波瀾。早朝時,連一向支持他的戶部尚書都忍不住在退朝後追上他,朝珠在袖中輕輕晃動:“大人何必如此執拗?陛下正倚重您,九邊、中樞都離不得,此時辭兵部,豈不遂了張懋等人的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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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淵站在太和殿的丹陛下,望著遠處宮牆的積雪,晨光在他鬢角的白發上鍍了層金邊。他緩緩搖頭,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尚書,陛下信任是私恩,律法分明是公器。私恩不可久恃,公器方能長久。風憲司掌監察,兵部掌兵權,本就該各司其職、相互監督,若由一人兼領,今日臣可憑公心行事,他日換了他人,未必能如此。分權不是避權,是為了讓製度立得住,讓朝局長得穩啊。”
寒風卷著碎雪掠過丹陛,吹動他的袍角,卻吹不散他眼中的堅定。他知道,自己爭的不是一官半職的去留,而是“權力必須製衡”的規矩,是能讓吏治清明、邊軍穩固的長久之道。
蕭桓在禦書房召謝淵夜談,燭火搖曳,映著兩人鬢邊的白發。“玄夜衛查了,那些謠言是張懋的人散布的。”蕭桓遞過密報,“你真要走?”謝淵躬身:“臣不是走,是換個地方效力。大同軍倉是邊軍命脈,臣去督建,可保糧儲無虞,也避了‘權臣’之嫌,一舉兩得。”
“你以為朕留你,是怕沒人辦事?”蕭桓歎了口氣,起身走到窗前,望著雪中的宮牆,“鎮刑司廢了,李穆清了,可勳貴的根子還在,他們盼著你倒,盼著舊製複起。你在,他們不敢動;你走了,誰鎮得住?李賢雖廉,卻少了幾分雷霆手段;周毅雖勇,卻不懂朝堂博弈。”
他轉過身,目光灼灼:“朕給你分權,風憲司掌監察,兵部另擇尚書,但你要任‘太子少保’,領‘風憲總監’銜,隨時參讚軍務,這樣既避了‘專權’之名,又能鎮住局麵,如何?”謝淵望著蕭桓眼中的信任,喉頭哽咽,終是叩首:“臣……遵旨。”
雖未獲準辭功,謝淵仍堅持赴大同督建軍倉。他帶著風憲司屬官,在大同衛選址、畫圖、監工,事事親力親為。軍倉按“防潮、防火、防盜”三標準建造,地基鋪三層青磚,倉頂覆琉璃瓦,四周挖護城河,玄夜衛緹騎晝夜巡邏。
有糧官建議“多建糧倉,虛報規模”,謝淵當即斥責:“軍倉是保命倉,每一塊磚都要實!虛報一尺,邊軍就可能少一口糧!”他親自驗收磚石,用錘子敲打牆麵,聽聲音辨虛實,不合格的當即返工。軍屬們見他寒冬臘月仍在工地巡查,送來熱湯,謝淵接過卻分給工匠:“他們更辛苦。”
消息傳回京師,張懋在朝堂冷嘲:“謝大人放著中樞高官不做,跑去搬磚,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蕭桓卻在禦案上寫下“務實”二字,對近侍道:“這才是謝淵,不戀虛名,隻辦實事。”
張懋不甘心,唆使禦史彈劾“謝淵督建大同軍倉,耗費銀十萬兩,遠超預算,恐有貪腐”。彈劾疏呈上時,謝淵恰好回京述職,他不慌不忙地呈上《軍倉造價明細》,每一筆開支都有工匠、玄夜衛、地方官的三方簽字,還附上“琉璃瓦防雪壓,較普通瓦貴三成,但可保十年不漏”的說明。
“十萬兩中,三萬兩用於加固地基,防北疆凍土塌陷;兩萬兩用於護城河,防土司奸細縱火。”謝淵指著賬冊,“每一分錢都花在刀刃上,可請戶部、玄夜衛共同查驗。”戶部尚書當場點頭:“臣已核過賬目,屬實。”蕭桓將彈劾疏扔在地上:“無憑無據,誣陷重臣,該當何罪?”禦史嚇得跪地認罪,張懋臉色鐵青,再不敢多言。
秋收時節,大同軍倉正式落成。倉房五十間,可儲糧百萬石,每間都有通風口、溫度計,玄夜衛的“糧儲月報”製度上牆,注明“每月初五盤查,軍民代表可旁聽”。周毅率領邊軍將士前來參觀,見糧倉堅固、糧堆飽滿,激動得跪地:“有這樣的軍倉,弟兄們打仗再無後顧之憂!”
謝淵站在倉前,望著“實倉固邊”的匾額,對周毅道:“軍倉是死的,人是活的。要讓士兵參與監倉,讓軍屬監督糧餉,才能長久。”他還製定《軍倉互查法》:“大同、宣府、延綏軍倉每季度互查,防地方官勾結作弊。”此法後來寫入《大吳軍法》,沿用百年。
年終考核,謝淵再次請辭,蕭桓卻下旨:“加謝淵少傅銜,仍掌風憲司,兼領軍倉監事。特賜‘劍履上殿’,入朝不趨,以示優寵。”旨意一下,朝野震動——這是開國以來文臣少有的殊榮,既是對謝淵的肯定,也是對勳貴舊黨的震懾。
張懋等人見蕭桓如此信任謝淵,再不敢妄動,甚至主動配合風憲司查案。吏部按謝淵建議,推行“官員異地輪崗製”,防止“盤根錯節”;戶部清查“勳貴占田”,將多占土地分給軍屬,民心大安。謝淵雖未完全辭功,卻以“分權不奪權,務實不務虛”的智慧,化解了“權臣之嫌”。
清明時節,謝淵再次赴大同巡查,見軍倉糧滿,邊軍操練正酣,烽燧炊煙準時升起,心中一片安寧。玄夜衛送來京師消息:“陛下將您的《辭功疏》與《軍倉法》刻石立碑,立於太學,供百官效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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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淵站在長城上,望著南來的春風吹綠草原,想起蕭桓的話“江山倚重有君王”,忽然明白:真正的功,不是權位高低,而是能為江山留下製度,為百姓留下安寧。他對身邊的緹騎道:“回奏陛下,臣願留任,直到吏治清明、邊軍穩固,再無辭功之由。”
春風拂過,吹動他的袍角,遠處的軍倉在陽光下泛著金光,像一座永遠矗立的豐碑,見證著一位老臣“功成不居,務實報國”的赤誠。
片尾
《大吳會典?風憲製》載:“謝淵辭功,帝‘固留不許,加少傅銜,賜劍履上殿’,立‘風憲司、兵部、軍倉分權製衡之製’,‘風憲掌監察,兵部掌調度,軍倉掌儲糧,互不相統,皆對帝負責’。大同軍倉‘成於淵之手,儲糧百萬石,終德佑朝無虧空’,‘九邊軍糧充足,邊患止息’。
《大吳史?職官誌》補記:‘淵之辭功,非消極避世,實乃“以退為進”,既明君臣之分,又立製度之規,故“帝信之愈深,朝局賴之愈穩”。’
卷尾
《大吳史?德佑本紀》論曰:“德佑中興,謝淵居功至偉,然其最難能可貴者,非整肅之威,非革新之力,而在‘功成不戀權,位高不忘本’。三疏辭功,顯其‘避權臣之嫌’的清醒;赴邊督倉,顯其‘務實報國’的赤誠;分權製衡,顯其‘立長久之製’的遠見。
帝蕭桓知其赤誠,故‘固留而不疑’;朝局賴其威望,故‘整肅而不亂’。二者相得,方有‘吏治清明、邊軍穩固’之局。史稱‘淵之辭,成於帝之留;帝之留,成於淵之忠’,誠哉斯言!蓋治國之道,不僅在能臣之賢,更在君臣之相知相信,此德佑中興之根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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