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倉大門“吱呀”慘叫著被推開,寒風卷著雪粒灌進來,五千石糧草堆成的小山在昏暗光線下泛著麥色,麻袋上“山西鎮秋糧”的紅字被潮氣浸得發黑,邊角還留著運輸時的磨損痕跡。嶽峰盯著糧堆眉頭緊鎖,突然對親衛道:“每十袋抽驗一袋!”親衛抽刀劃開麻袋,麥粒滾落的聲響裡混著沙礫摩擦聲——十袋糧裡竟有三袋摻著沙土,最底下那袋的麻袋縫裡還藏著張油紙小紙條。
嶽峰展開紙條,上麵“英國公府采買,每石抽三成‘手續費’,王敬親收”的字跡潦草卻刺眼,墨跡裡還沾著麥糠。他將紙條塞進懷中,對押糧官厲聲道:“今夜三更前必須送到寧武關,用玄夜衛的令牌開路,沿途驛站換馬不換人!若缺一斤糧、遲一刻到,提頭來見!”押糧官單膝跪地領命,甲胄碰撞聲在風雪中格外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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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峰提筆在倉冊上寫下“軍情緊急,強提五千石,後補文書——嶽峰”,狼毫筆尖劃破紙頁,墨痕深透紙背,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王敬望著他的背影,手指抖得握不住筆,蘸了三次墨才寫下密信:“嶽峰持軍法強提糧草,已違國法,糧中摻沙事或敗露,請速示下。”窗外的風雪卷著嗚咽聲掠過糧倉,糧車軲轆碾壓凍土的聲響漸行漸遠,而這場關於糧草與性命的博弈,才剛剛撕開一角。
十一月初四清晨,王敬的密信裹在油紙裡送入李嵩府邸。李嵩捏著信紙的手指泛白,墨跡在燭火下映出“嶽峰強提糧草”的字樣,他忽然低笑出聲,將信紙湊到燭火邊燎了燎,灰燼飄落在紫檀案上:“果然急了,擅動軍糧可是抄家的罪名。”他立刻從暗櫃取出彈劾章,上麵早已寫好“嶽峰目無國法,擅提軍糧,恐謀不軌”,又用朱砂筆在“擅提”二字上重重圈了圈,帶著管家匆匆入宮。
紫宸殿內,李嵩剛跪下就捶胸頓足,錦袍前襟被淚水打濕:“陛下!嶽峰繞過戶部,仗著軍法強提太原糧倉五千石,還說‘軍法大於國法’!這哪裡是提糧,分明是藐視朝廷,恐有反心啊!”他膝行幾步,將彈劾章舉過頭頂,聲音嘶啞,“太原糧倉是山西鎮全年救命糧,他一句話就提走五千石,置邊軍越冬於不顧,求陛下嚴懲!”
張懋緊隨其後入宮,孔雀翎補子在晨光下泛著光澤,他捧著倉冊副本,聲音洪亮如鐘:“陛下!《大吳律?軍律篇》明文規定‘擅提軍糧者斬立決’!嶽峰僅憑都督府令牌就開倉,連兵部印信都沒有,這是公然抗法!”話音剛落,英國公府的門生故吏紛紛出列,戶部侍郎顫聲道:“臣附議!軍糧調度關乎國本,若人人效仿嶽峰,國庫豈不亂套?”勳貴們齊刷刷跪倒,“請陛下收回京營兵權”“將嶽峰打入詔獄署”的喊聲震得殿梁落灰,偏關失陷的罪責早被拋到九霄雲外。
蕭桓望著禦案上堆疊的彈劾章,最上麵那本還沾著李嵩的淚痕,而桌角的寧武關急報墨跡淋漓,寫著“士兵已日食雪塊”。他指尖劃過“嶽峰強提”四字,眉心擰成疙瘩——他何嘗不知嶽峰性急,但擅動軍糧確是重罪;可若真嚴懲,寧武關今夜必破。殿內的爭論聲越來越烈,李嵩的哭訴與張懋的嗬斥交織,他忽然抬手按住額頭:“謝淵何在?讓他立刻入宮!”
謝淵捧著賬冊闖入紫宸殿時,正撞見李嵩捶胸哭嚎。他袍角沾著雪水,靴底的冰碴在金磚上留下濕痕,卻顧不上拂去,高舉賬冊朗聲道:“陛下!臣有風憲司勘驗的賬冊為證,嶽峰強提糧草實屬無奈!”賬冊“嘩啦”展開,露出密密麻麻的批注,“太原糧倉五千石秋糧,實為英國公府以‘采買’名義挪用,十月十五便提走一千石,無兵部批文,無都督府調令,純屬私吞!”
他指著賬冊上的墨跡:“這筆‘采買’的字跡,與張懋大人給王敬的私函筆跡比對,起筆收鋒如出一轍!”謝淵將私函副本呈上,兩張紙的“采”字都帶著特殊的彎鉤,“王敬賬冊上的‘秋糧結餘五千石’,實際是克扣了兩千石後的數據,真正入庫的秋糧應有七千石!”他轉向李嵩,目光如炬,“李大人說嶽峰置邊軍於險境,可真正讓邊軍挨餓的,是這些私扣軍糧的蛀蟲!”
李嵩臉色驟變,指著謝淵怒斥:“你與嶽峰勾結!偽造賬冊構陷勳貴!”張懋立刻附和:“風憲司越權查核軍糧,本就是違律!”謝淵卻寸步不讓,聲音擲地有聲:“臣查的是貪腐,護的是國法!若軍糧都成了勳貴私產,邊關將士隻能凍餓戰死,那《大吳律》還有何用?”他跪在地上,賬冊高舉過頂,“陛下若不信,可傳太原糧倉的庫兵對質,他們親眼見英國公府的管家抽走三成‘手續費’!”
蕭桓拿起賬冊與私函比對,指尖在相似的筆跡上停頓——他見過張懋的書法,那獨特的彎鉤確實錯不了。殿內忽然寂靜,李嵩的哭聲戛然而止,張懋的臉漲得通紅,勳貴們麵麵相覷,沒人再敢出聲。
押糧隊在風雪中艱難前行,車輪碾過凍硬的驛道,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在啃噬著時間。嶽峰騎馬走在隊前,甲胄上的積雪融化成水,順著甲縫往裡鑽,凍得骨頭生疼,卻比不上心口的焦灼。他每隔片刻就勒馬望向寧武關方向,那裡的烽火越來越亮,像燒在天際的血。
“都督,京師怕是要參您擅動軍糧了。”親衛裹緊棉袍,聲音被風吹得發飄,“李嵩和張懋絕不會放過這個由頭。”嶽峰望著火把連成的光帶,那光帶在黑暗中蜿蜒,像條求生的蛇:“參就參吧,總比眼睜睜看著寧武關陷落強。”他忽然想起偏關凍餓而死的士兵,那些蜷縮的屍體與寧武關守兵的身影重疊,“我寧願死在詔獄署,也不能讓邊城再成廢墟。”
風雪更大了,打在火把上劈啪作響,火苗忽明忽暗。押糧兵們嗬著白氣,搓著凍裂的手推車,卻沒人抱怨——他們都見過邊關的慘狀,這車上拉的不是糧,是命。嶽峰翻身下馬,幫著推陷進雪坑的糧車,掌心磨出的血泡沾著雪粒,鑽心地疼,可他望著寧武關的方向,腳步卻更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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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四三更,押糧隊終於望見寧武關的城樓。守兵們在城頭點燃火把,微弱的光線下,能看見他們凍得發紫的臉頰和乾裂的嘴唇。“是援兵!是糧車!”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歡呼聲瞬間傳遍城頭,震落的積雪簌簌掉在城下。遊擊將軍親自打開城門,棉袍上還沾著血漬,他撲到糧車前,抓起一把麥粒就往嘴裡塞,麥糠混著淚水咽下去,喉嚨裡發出嗚咽:“有糧了!我們能守了!”
嶽峰看著士兵們圍著糧車分糧,有人直接抓起麥粒生吃,有人用凍裂的手捧著糧袋哭,忽然覺得一路的風雪與委屈都值了。守兵來報:“北元剛列陣準備夜襲,見我們有了糧草,竟退兵十裡紮營了!”嶽峰登上城樓,望著遠處北元營地的篝火,嘴角剛露出笑意,指尖摸到懷裡的紙條——那“每石抽三成手續費”的字跡,像根刺紮在心口。
他轉身對押糧官下令:“留一千石守城,其餘分發給傷兵和百姓,今夜輪流休息,明日加固城垣。”守兵們的呐喊聲蓋過風雪,嶽峰卻望著京師方向,那裡的彈劾章怕是早已堆滿禦案。他撫摸著麻袋上“山西鎮秋糧”的字樣,忽然明白:這場仗贏了糧草,卻輸了朝堂的信任,而真正的硬仗,才剛剛開始。
片尾
《大吳史?論》曰:“軍糧者,三軍之命也。德佑三十七年冬,寧武關之危,非缺兵而缺糧;嶽峰之強提,非擅法而救急。戶部以‘程序’為名,行‘私扣’之實;勳貴以‘國法’為器,圖‘構陷’之謀。
嶽峰揮劍開倉,非不知擅動之罪,知之而為之,因邊關軍民在水火;謝淵持冊辯誣,非不知勳貴之威,知之而爭之,因國法公道在人心。蕭桓雖未嚴懲嶽峰,然‘擅提’之嫌已入帝心,勳貴之怨更結,此為後日嶽峰遭貶埋下伏筆。
故曰:軍前急令,急的是糧草,更是民心;強提之舉,提的是麥粒,更是公道。然朝堂之私未除,糧道之阻不絕,邊軍之危,終難根除。”
卷尾
《大吳史?德佑本紀》載:“德佑三十七年冬十一月,嶽峰強提太原糧倉五千石援寧武關,李嵩、張懋劾其‘擅動軍糧’。帝查得糧倉確有克扣,終釋嶽峰,然斥‘行事魯莽’。寧武關得糧後固守,北元攻城七日未克而退。
史稱‘嶽峰強提,雖違程序,實救危城。然戶部為勳貴所控,糧草調度失公,自此邊將多效嶽峰,以軍法提糧,朝堂與邊軍之隙漸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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