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法司公署的銅爐燃著陳年艾草,煙氣卻驅不散堂內的滯悶。刑部尚書李紳用銀箸撥弄案上的賬冊,竹紙因反複翻閱起了毛邊,"永樂七年定例,邊軍糧餉需"季清季結",如今寧武關的賬冊竟有三季空白,戶部如何解釋?"
張懋的指節叩著案幾,紫檀木桌麵留下淺淺的凹痕:"邊地苦寒,賬冊傳遞延誤本是常事。何況去年秋汛衝毀驛道,文書積壓非戶部之過。"他眼角掃過都察院左都禦史,對方正摩挲著胡須,喉結在官帽下滾動——那是鎮刑司緹騎昨夜"拜訪"後留下的緊張。
謝淵忽然將一卷卷宗拍在中央案上,紙頁散開露出糧商的供詞:"大同府糧商王順供稱,去年臘月曾接戶部密令,將三千石軍糧轉售英國公府,價銀入了"內庫預備金"。這"預備金"在《大吳會典》中並無記載,張大人可否解釋?"
大理寺卿周鏜剛要開口,袖中突然掉出一張字條,墨跡洇透紙背:"家眷安好"。他慌忙將字條塞進靴筒,咳了兩聲:"糧商供詞恐有不實,需再行核查。"謝淵瞥見他發抖的指尖,忽然明白——三法司的門檻外,鎮刑司的馬隊正嚼著草料。
暮色漫進公署時,沈峰帶著玄夜衛送來卷宗,封皮蓋著"詔獄署封存"的朱印:"這是陽和衛糧庫的入庫記錄,與戶部賬冊差了兩千石。"張懋立刻起身:"此乃偽證!詔獄署怎會有邊地文書?"沈峰掀開卷宗,露出騎縫處的玄夜衛印記:"德佑二十八年,先帝令玄夜衛監邊庫,此乃鐵證。"
堂內死寂,艾草煙在橫梁下凝成漩渦。謝淵望著張懋發白的鬢角,忽然想起昨夜風憲司衙門前的黑影——那人身形與鎮刑司掌刑千戶無二,手裡攥著的麻繩還沾著泥。
六、證人口供
第七日會審,糧商王順被玄夜衛押上堂。他的棉袍沾著草料,左額的淤青腫得老高,"小人...小人確實轉售過軍糧。"張懋猛地拍案:"大膽刁民!竟敢誣陷朝廷命官!"王順渾身一顫,眼神瞟向堂外——那裡站著個穿錦袍的仆役,正用手指在頸間比劃。
"去年臘月十三,"謝淵突然念出日期,聲音擲地有聲,"英國公府管事李三到糧棧,持戶部半印勘合,說"張大人有令,糧款直接繳司鑰庫"。這是李三留下的收條,上麵的墨痕與戶部賬房的筆鋒一致。"他將收條推到王順麵前,"你若敢翻供,玄夜衛自會去你老家查抄——聽說你兒子正在太學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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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順的喉結滾了兩滾,忽然扯開衣襟,露出後背的鞭痕:"是鎮刑司的人打我!他們說若不認"被嶽峰脅迫",就斷我兒子的腿!"沈峰突然掀開王順的袖口,腕間赫然有圈勒痕:"昨夜緹騎將他從詔獄署後門拖走,這是麻繩留下的痕跡。"
李紳的銀箸"當啷"落地。他望著張懋袖中露出的鎮刑司令牌,想起今早李德全送來的"孝敬"——一箱從陽和衛掠來的北珠,此刻正鎖在自家地窖。大理寺卿周鏜突然起身:"此事...需奏請陛下定奪。"
七、舊部證言
嶽峰的舊部、前寧武關糧秣官陳謙被傳上堂時,右腿還拖著鐐銬——他因"賬目不清"被鎮刑司關押三月,膝蓋上的凍瘡已爛成窟窿。"德佑三十年冬,"他咬著牙說,"張尚書的侄子張誠來關城,說"內庫要補虧空",拉走了五千石糧,隻給了張白條。"
謝淵展開白條,上麵的"代支"二字確是張懋筆跡。張懋卻冷笑:"陳謙因貪墨軍糧被革職,證詞豈能作數?"陳謙突然撲向案前,鐐銬在青磚上拖出火星:"我貪的那點糧,夠你給李公公買一根玉帶嗎?"
鎮刑司緹騎突然撞開堂門,領頭的王振舉著鎏金令牌:"奉陛下口諭,陳謙乃欽犯,需押回鎮刑司再審!"沈峰橫刀攔住:"三法司會審期間,非陛下手詔不得提人!"王振將令牌砸在地上:"玄夜衛想抗旨?"
謝淵望著門外突然聚集的禁軍,忽然明白這是李嵩的後手——借"抗旨"之名解散會審。他抓起案上的賬冊:"今日若要提人,先踏過都察院的卷宗!"李紳與周鏜對視一眼,竟緩緩站到謝淵身側,棉袍下擺掃過滿地狼藉的證物。
八、密信風波
會審暫停的第三日,沈峰在詔獄署牆角挖出個瓦罐,裡麵藏著張懋與李嵩的密信。"寧武關糧餉可挪作"東宮預備金","墨跡透過紙背,"鎮刑司已打點好庫吏,隻待三法司鬆口。"謝淵將信呈給蕭桓時,禦案上正擺著李德全的奏折:"謝淵勾結玄夜衛,偽造密信構陷大臣。"
蕭桓捏著密信的指尖泛白,忽然想起永熙帝臨終前的話:"三法司是國之權衡,若權衡被人動了手腳,江山就會傾斜。"他望著窗外飄落的雪,"傳旨,讓李嵩、張懋明日到文華殿對質。"
當夜,鎮刑司的火光照亮了半個京師。李德全指揮緹騎焚燒糧商賬冊,火星濺在"陽和衛"三字上,將紙頁燒成蜷曲的黑蝶。突然有人喊"玄夜衛來了",他慌忙將半截賬冊塞進炭盆,卻被沈峰一箭射穿手腕,箭杆上刻著"都察院監"的小字。
九、玉帶為證
文華殿對質那日,謝淵捧著塊玉帶碎片跪在丹墀下。"此乃從英國公府馬夫處查獲,"他舉起碎片,上麵的蟠螭紋缺了一角,"與陽和衛糧庫梁上的玉帶殘片嚴絲合縫。李公公去年臘月曾戴著同款玉帶赴宴,席間說"新得張尚書所贈好物"。"
李嵩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張懋卻突然大笑:"謝大人竟用市井之物汙蔑大臣!陛下可查《內庫檔》,此玉帶乃元興帝賜給英國公府,怎會出現在糧庫?"謝淵突然轉向蕭桓:"陛下,可查司鑰庫去年臘月的"玉帶修繕"記錄,李德全曾支銀五百兩,說是"補綴蟠螭紋"。"
李德全癱在地上,發髻散了半邊:"是...是張尚書讓老奴收的,他說...說用糧餉抵玉帶錢..."話未說完就被李嵩打斷:"閹奴血口噴人!陛下明鑒!"蕭桓望著案上的密信、玉帶、賬冊,突然將朱筆擲在地上:"查!司鑰庫、英國公府、戶部糧庫,一處也不許漏!"
十、會審終章
三法司最終會審定讞那日,都察院的銅鐘敲了十二下。刑部擬判:張懋"監守自盜",論斬;李嵩"通同作弊",革職抄家;李德全"乾預司法",杖斃。謝淵卻在奏本後添了句:"邊軍糧餉虧空仍欠八萬石,內庫現存銀一百二十萬兩,可暫支補墊。"
蕭桓朱批"準"字時,筆尖在紙上停頓三次。最終詔書傳下:張懋改判流放嶺南,李嵩降為南京戶部侍郎,李德全罰俸三年。謝淵望著詔書,忽然想起陽和衛老兵的話:"將軍的骨頭凍成冰坨,也沒等來朝廷的糧。"
三日後,嶽峰在寧武關收到補發的糧餉,其中三成是灌鉛的假銀。他將假銀熔鑄成碑,刻上"餉銀"二字,立在關城之下。風雪掠過碑麵,似有無數亡魂在低語。
片尾
《大吳史?刑法誌》載:"德佑三十二年秋,三法司會勘邊軍糧餉虧空案,論罪者二十三人,然首惡張懋、李嵩皆從輕發落。時人謂"法不責貴,自古皆然"。
是歲冬,戶部再奏"內庫銀不足",請加征邊地賦稅。嶽峰在寧武關殺驛使,焚詔書,曰"寧抗旨死,不刮民骨"。蕭桓終未追責,唯令"暫緩加征"。"
卷尾
《大吳史?論》曰:"糧餉虧空一案,非獨張懋、李嵩之罪,實係製度之弊。三法司雖有會勘之名,然鎮刑司掣肘於內,勳貴施壓於外,天子猶豫於上,縱有謝淵之忠、沈峰之勇,終難挽頹勢。
夫邊軍之餉,國之命脈也。命脈為權臣所噬,法紀為私利所屈,民心為苛政所離,北境之失,早已定於朝堂之上。嶽峰熔假銀為碑,非怒銀之假,實悲法之虛;謝淵持卷力爭,非為一案之清,實圖國本之固。
觀此後十載,邊地糧餉虧空愈甚,北元犯邊日頻。史家謂"德佑之衰,始於糧餉",信哉斯言。當律法淪為權貴手中之器,當忠良困於羅網之隙,縱有堅城利甲,亦難擋民心離散——此非外敵能破,實由內朽而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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