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嵩撚著白子的手指停在半空,燭火在他鏡片後投下兩道陰影:"西倉的管事是陛下乳母的侄子,這事......"張懋輕笑一聲,落子如飛:"李大人放心,賬麵上做得乾淨,每筆"損耗"都有大同衛的簽收——那簽收的兵卒,上個月已"病故"了。"他吃掉李嵩最後一枚"士","如今周毅殺馬,正好坐實嶽峰"治軍無方"。等寧武關一破,嶽峰的兵權......"
"還不夠。"李嵩突然按住棋盤,指節泛白,"讓王顯再上一疏。"他湊近張懋,聲音壓得極低,"就說周毅虛報糧荒,私藏糧草意圖要挾朝廷——順便提一句,寧武關的戰馬是軍器局按"十匹配一"撥的,永興帝定下的規製,擅殺一匹便要杖四十。他周毅殺了兩百五十匹,就是一萬杖,夠把骨頭打碎了。"
王顯對著賬簿上的"損耗"二字發呆時,戶部的銅壺滴漏正"滴答"作響,漏下來的水在銅盆裡積了薄薄一層冰。那本賬冊是他親手謄寫的,"轉運損耗三成"幾個字用朱砂描過,旁邊蓋著的"戶部關防"印泥,還是上個月從庫房領的新泥,紅得發亮。他翻開夾在賬冊裡的內庫收條,每張條上都有西倉管事的朱印,印泥的顏色比戶部的深,帶著股淡淡的鬆煙味——那是內庫特供的印泥,混了蜜蠟,能在低溫下速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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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去鎮刑司監牢提審趙五同黨時的情景,突然鑽進腦海。那小兵被打得渾身是血,卻梗著脖子嘶吼:"周將軍每日隻吃半塊馬肉!弟兄們把口糧讓給傷兵,自己嚼樹皮!你們這些京官,根本不知道關城有多冷——撒泡尿都能凍成冰棱子!"王顯當時一腳踹在小兵胸口,此刻想起那聲悶響,竟覺得靴底有些發燙。
"大人,奏疏抄好了。"書吏捧著謄抄好的本子進來,宣紙的白在燭火下泛著冷光。王顯抬頭時,正看見書吏握著筆的手在發抖——那支紫毫筆是永興年間的舊物,筆杆上刻著"忠勤"二字,還是當年老尚書賞給他的。"猶豫什麼?"王顯的聲音陡然變厲,震得燭火跳了跳,"周毅畢竟是永興帝親封的"忠勇校尉",這般構陷......"書吏的話沒說完,就被王顯猛地一拍桌子打斷。
硯台裡的墨汁濺出來,在"戶部印"的拓片上暈成一團黑。"永興朝的舊恩,早就作了古!"王顯抓起那頁被墨汙的紙,狠狠摔在地上,"你隻消記住,這奏疏遞上去,你就能從八品升七品,你娘的藥錢,再也不用賒賬!"書吏的筆尖在紙上頓了頓,墨滴落在"周毅"二字上,像給這名字蒙了層黑紗。他終究還是低下頭,在奏疏末尾添上自己的名字,筆畫歪歪扭扭,像條在雪地裡掙紮的蛇。
謝淵得知趙五死訊時,正在核查寧武關的糧餉記錄。風憲司的案牘堆得比人高,其中永興帝年間的《邊鎮糧運則例》載明:“邊軍月糧,正軍一石,餘丁五鬥,遇雪災加發三成。”可德佑三十三年的記錄上,寧武關的“加發”項始終空白。“王顯說‘轉運損耗’,可大同衛到寧武關不過三百裡,何來三成損耗?”他敲擊著案上的《軍衛冊》,上麵周毅的名字旁標著“永興二十年生,襲父職,累功至參將”,履曆乾淨得像雪。
屬官突然闖進來,遞上一張從趙五屍身上尋得的殘紙,上麵“十日”二字依稀可辨。謝淵的指腹撫過紙頁上的血痕,突然想起去年巡視邊鎮時,周毅指著關牆上的箭孔說:“這些窟窿都是北元的鐵箭鑿的,可弟兄們怕的不是箭,是冬天的糧——凍餓比刀箭更殺人。”他抓起殘紙往文華殿跑,廊下的冰棱滴落的水,在腳邊凍成小小的冰珠。
朝堂上的爭論比關城的風雪更烈。王顯捧著“周毅違製殺馬”的奏疏,聲音因激動而變調:“據軍器局檔案,寧武關現存戰馬三百匹,皆為神武帝親定的‘邊軍標配’,擅殺一匹便要杖四十。周毅竟殺至僅剩五十匹,分明是目無王法!”
謝淵甩出糧餉記錄,紙頁在穿堂風中嘩嘩作響:“陛下請看,寧武關額定守軍一萬,去年冬實發糧草僅七千石,不足七成。王侍郎扣下的三成,此刻正在內庫——風憲司已查到內庫管事與戶部庫吏的交易記錄!”他突然指向殿外:“趙五的屍體還掛在烽燧上,密信被鎮刑司截了,周毅的‘十日’,是寧武關的生死線啊!”
蕭桓的手指在禦案上劃出深深的痕,案上並排放著兩份文書:一份是周毅副將的泣血稟,說“士兵嚼冰充饑”;另一份是李德全轉呈的“寧武關探報”,畫著士兵圍獵野馬的“盛況”。“內庫那邊……”他剛開口,就被李嵩打斷:“陛下,內庫收支皆有賬可查,豈能因謝淵一麵之詞受辱?況且周毅若真糧儘,為何不向大同衛求援?”
謝淵冷笑:“大同衛總兵是李大人的門生,上周周毅求援時,他回了八個字——‘無兵部勘合,不發’。”蕭桓望著窗外的雪,突然想起永熙帝教他看的《北境防務圖》,寧武關被紅筆圈著,注著“畿輔咽喉,失則京師危”。他指尖敲擊著禦案,發出沉悶的響。
寧武關的馬肉終於見了底。周毅站在關樓,看著士兵們用凍裂的手搬起石頭,堆在牆後當“滾木”。一個十六歲的小兵抱著斷弓哭泣,他的哥哥昨日凍死在箭垛後,懷裡還揣著給母親的家書。“將軍,”老兵張勇拄著斷矛上前,“要不……咱們降了吧?北元說,隻要打開城門,給口吃的……”
周毅拔刀劈在旁邊的旗杆上,斷裂的木片濺起冰屑:“嶽都督把關城交我時,說這是大吳的北大門。咱們死了,門就破了——往後江南的綢緞、京師的宮燈,都要被北元的馬蹄踏碎!”他將那半枚和璧碎玉塞進張勇手裡:“若我戰死,你帶著弟兄們往下衝,能活一個是一個,告訴陛下,寧武關的兵,沒一個孬種!”
此時的京師,謝淵被擋在文華殿外,風雪落滿他的官帽。李德全從殿內走出,拂塵掃過他肩頭的雪:“謝大人還是回吧,陛下已準了李大人的奏,請內庫‘暫理邊餉’,糧車三日後就發。”謝淵盯著對方袖中露出的信紙角,突然明白——那是周毅的密信,此刻正成了李嵩“周毅通敵”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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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身往風憲司走,積雪在靴底發出咯吱的響。屬官追上來:“大人,要不咱們聯名上奏?”謝淵搖頭,從袖中掏出永興帝賜的“風憲印”:“聯名沒用,得找到王顯扣糧的鐵證。你去查內庫隆冬時節的采買賬,若有異常,立刻報我。”
三日後,北元的號角響徹關隘。周毅望著城下黑壓壓的騎兵,將最後一塊馬骨扔進火盆。火焰舔舐著骨頭,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極了士兵們凍僵的關節在摩擦。他解開甲胄,露出胸口的舊傷——那是二十年前隨嶽峰在偏關留下的,箭頭至今沒取出來。
“開城門!”周毅的吼聲穿透風雪,士兵們舉起石頭,淚水混著雪水往下淌。當北元的鐵蹄踏入城門時,周毅正用最後一口氣在城牆上寫下“寧武關”三字,血字在白雪中洇開,像極了他送給兒子的那支狼毫筆,在宣紙上暈染的朱砂。
而此時的京師,內庫的糧車剛出城門,車輪碾過積雪,留下兩道深深的轍痕。張懋站在城頭望著糧車遠去,嘴角勾起一絲笑——車轍裡藏著的,是他與李嵩分贓的賬冊,用蜜蠟封在車軸裡,正隨著車輪的轉動,一步步駛向永無止境的黑暗。
片尾
《大吳史?邊鎮誌》續載:"寧武關陷,周毅力戰而亡,所部七千僅存三百。鎮刑司奏"毅通敵獻關",李德全請"籍沒其家"。謝淵持毅血書叩闕三日,須發皆白,蕭桓始命玄夜衛複查。
查實之日,魏王蕭烈私吞糧餉罪發,貶為庶人;王顯論斬,臨刑前供出"扣糧皆李嵩授意"。然此時北元已破雁門,距京師僅五百裡,蕭桓始下"罪己詔",命嶽峰複起,然峰病篤,卒於保定。"
卷尾
《大吳史?論》曰:"寧武關之陷,非因敵眾我寡,實由中樞之壅。周毅殺馬充糧,非不知違製,蓋因糧道被扼,求生而不得;死士投書,非不知險,蓋因忠憤所激,求告而無門。
夫邊軍之命,係於糧餉;糧餉之權,操於戶部;戶部之政,決於權臣。李嵩假"損耗"之名,行私吞之實;王顯承其意,罔顧關城死活;李德全蔽其奸,截信而不奏。三奸相結,視七千忠魂為草芥,以萬裡疆土為博弈。
觀周毅血書"撐不過十日",字字皆血淚。當朝廷的糧車在京師待發,關城的士兵已嚼冰充饑;當魏王的私庫堆滿糧草,寧武關的戰馬已成枯骨。此非北元之勝,實乃內政之敗——邊鎮的雪,凍斃的不僅是士兵,更是民心;朝堂的爭,斷送的不僅是關城,更是國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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