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吳史?嶽峰傳》載:"德佑三十三年春正月,朔風卷雪,嶽峰自寧武關被征還京。時鎮刑司緹騎沿驛道散布匿名信,自京師至雲中,凡驛站、軍鎮、市集皆有流傳。信以麻紙朱書,前半用北元畏兀兒文,譯其意為"嶽峰與北元太師也先約,三月初三獻寧武關,願裂雲中之地為封邑";後半附漢文,筆跡刻意仿峰奏疏,唯捺筆處失其常年握刀之頓挫,顯係偽作。
帝蕭桓召見於文華殿,案上並置匿名信與風憲司勘驗冊。冊載"信紙為北境狼皮紙,非京師所產;朱墨混狼血,乃鎮刑司緹騎慣技"。然帝仍出示其信,問曰"此非卿筆跡乎"。峰免冠叩首,膝行至禦案前,解貼身處錦囊,出一卷桑皮紙誓書。
誓書長三尺,闊一尺五寸,邊角磨如絮,經四代人血書而成:首行為神武帝年間,嶽氏先祖嶽成隨蕭武定江南,戰死鄱陽湖,血書"嶽氏子侄,永護大吳";次為元興帝朝,嶽成子嶽謙守開平,被圍三月,糧儘自刎前血書"城破人亡,不降北元";再為永熙帝初,嶽謙子嶽忠守偏關,一箭穿胸,猶以指蘸血書"兒峰當守關,勿念父";末行為峰十九歲時,隨父戰陽和衛,左臂中箭,血書"承父誌,守邊土,生為吳臣,死為吳鬼"。四代字跡疊壓,朱砂與血漬相滲,入紙三分,邊角鈐神武帝親賜"忠勇"副印,印文雖斑駁,仍可辨"神武元年製"款。
帝覽書,見嶽忠血書"兒峰"二字筆鋒顫抖,知其臨終托孤之狀,默然久之。"
紫宸風急撼宮槐,燭花迸裂燼成堆。
尺紙讒言飛驛路,陰霾匝地鎖天垓。
四葉忠魂銘骨血,誓書斑駁映寒苔。
豈容青簡蒙塵滓,丹心終古照崔嵬。
文華殿的炭火燒得有氣無力,炭塊蜷著青灰,偶有火星劈啪爆開,卻暖不透殿內的寒氣。殿角銅壺滴漏的漏箭沉得格外快,每一聲滴答都像砸在金磚上,震得嶽峰甲胄的銅環微微發顫。他剛從保定驛站趕來,靴底的雪化成水,在金磚上洇出淺痕,混著他來時在會同館門前蹭的泥,像道拖曳的罪證。入朝時玄夜衛校尉沈峰搜身的手格外重,指腹在他甲胄接縫處反複摩挲,碾過護心鏡上的箭痕——那是十年前守獨石口時留下的舊傷,此刻倒像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此刻他免冠跪在地上,發髻散了半縷,望著禦案後蕭桓緊繃的下頜,忽然明白——這場召見哪裡是述職,分明是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就等他說錯一個字。
李嵩站在文官首列,朝服玉帶的尾端在袍角掃出輕痕。他垂著眼,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遮住了那抹快要溢出來的得意。前日他在鎮刑司密室裡,看著緹騎將匿名信“不慎”遺落在禦書房外的回廊,信箋邊緣還留著緹騎指腹的油痕——昨夜劉二仿嶽峰筆跡時,特意把“峰”字的豎鉤寫得歪斜,嶽峰常年握刀,右手食指關節有繭,寫豎鉤時總會頓一下,劉二卻學不來。此刻見蕭桓指尖在信上輕叩,李嵩喉間溢出一聲極輕的咳嗽,像提醒,又像催促,驚得殿外簷角的鐵馬叮當作響。
“嶽峰。”蕭桓的聲音裹著殿外的寒氣,從禦案後漫過來。他指尖將匿名信推離案心,狼皮紙邊緣掃過鎮紙,發出細響,“這信,你認得嗎?”
嶽峰拾起信紙,指尖觸到紙麵的麻紋——是北境特有的狼皮紙,纖維裡還嵌著細碎的獸毛,去年冬北元使者來朝時,他在會同館見過同款,那時使者用這紙寫國書,墨跡乾了會發褐。他默讀那行北元文,突然低笑一聲,笑聲裡裹著鐵鏽味——方才在殿外咬碎的牙血還沒咽淨。“陛下請看,”他用指甲叩向北元文的“關”字,“北元人寫此字,尾鉤必如彎刀,這信上的鉤卻像被掐斷的麥稈,定是漢人仿的。臣當年在陽和衛俘過北元文書,他們的筆杆比咱們的粗三分,寫不出這等纖細的鉤。”
李德全的尖嗓子像被踩住的貓,突然炸開:“放肆!陛下問你認不認得筆跡,誰讓你挑字眼嚼舌根!”他袍袖猛地一甩,一卷拓本“啪”地砸在嶽峰麵前,紙角掀起,露出下麵墊著的通政司公文紙——昨夜他命人撬開通政司檔案櫃,從嶽峰三年前的奏疏上拓下來的,墨跡還帶著潮味。“這是你往日奏疏的筆跡,”他踮著腳,手指點在拓本上,“你看這‘寧武關’的‘寧’字,寶蓋頭右邊總帶個小鉤,信上的漢文翻譯,一模一樣——難道北元人還能偷學你的筆鋒?”
嶽峰抬頭時,目光掃過李德全顫抖的指尖,那拓本邊緣泛著新撕的毛邊,紙紋裡還卡著點檔案櫃的木屑。他忽然笑了,笑聲撞在殿柱上,反彈回來帶著顫音:“李公公掌司禮監,該知我朝公文規製——奏疏謄抄後,風憲司要在騎縫處蓋朱印,拓本若真,這道縫為何是白的?”他抓起拓本對著光,殿外的日頭恰好透過窗欞照進來,“還有這紙紋,通政司用的是桑皮紙,您這拓本卻是楮紙,昨日崇文坊剛到的新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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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全的臉“唰”地漲成豬肝色,往後踉蹌半步,撞在旁邊的侍立太監身上。蕭桓的目光在拓本與嶽峰之間轉了個圈,禦案上的鎮紙被他指尖磨出細響——他忽然想起,去年嶽峰奏報陽和衛大捷,那封奏疏的騎縫章,他親自見過,是風憲司特有的“獬豸”紋。
蕭桓的指節在禦案上捏得發白。他想起永熙帝臨終前,曾指著《北境守將圖》上嶽峰的名字說:"這孩子十二歲隨父守偏關,一箭射穿北元百夫長的咽喉,那時他的弓比人還高。"可眼前的匿名信像根刺,紮在"君臣相疑"的舊傷上——德佑元年蕭櫟在大同監軍時,也曾被人誣通敵,雖然後來查清是構陷,可那段日子京中流言差點掀翻皇城。
"就算字是假的,"蕭桓突然提高聲音,案上的茶杯晃了晃,"三月初三將近,寧武關此刻危在旦夕,你卻在保定滯留三日,說是"染疾",莫非真在等什麼?"
嶽峰叩首的力度讓額頭撞出悶響:"陛下明鑒!保定驛站的驛丞可證,臣確因風寒高熱昏迷兩日,玄夜衛沈峰也驗過臣的脈案。至於滯留三日,是因在驛站截獲鎮刑司緹騎,從他們身上搜出這個。"他從懷中掏出一卷布,展開時露出半枚兵符,"這是寧武關的副符,本該由周毅保管,卻出現在緹騎身上——他們是要替誰接管關城?"
李嵩臉色微變,上前一步按住布卷:"陛下,此必是嶽峰偽造!鎮刑司緹騎怎會私藏兵符?"他轉向嶽峰,目光像淬了冰,"你莫不是想轉移話題?匿名信雖有瑕疵,可你弟嶽巒在詔獄,你舊部周毅殺馬充糧卻不發一兵救援,樁樁件件,難道都是巧合?"
"巧合?"謝淵從群臣中站出來,袍角掃過嶽峰身邊的地磚,"李大人忘了?嶽巒入獄前,王顯強買他家蘇州織坊被拒;周毅缺糧,是因戶部扣了三成軍餉入內庫。至於這匿名信,"他從袖中掏出另一張紙,"風憲司查得,寫北元文的人是鎮刑司文書劉二,他去年隨李德全去過北元營地,學了半吊子北元文,賬簿上記著"學字月錢三兩"。"
劉二的名字剛出口,站在殿角的一個小吏突然腿軟倒地,撞翻了旁邊的香爐,火星濺在嶽峰的衣袍上。
蕭桓盯著那團火星,突然想起永熙帝教他辨認兵符的日子。那時他才八歲,父親握著他的手撫過神武帝親鑄的兵符,說"這符一分為二,君執上,將執下,合則軍心定,離則天下危"。此刻嶽峰呈上的副符邊緣有處缺口,與他案頭的主符缺口嚴絲合縫——那是宣德三年嶽峰父親守偏關時,被北元箭矢崩掉的一塊。
"嶽峰,"蕭桓的聲音緩了些,"你說你無罪,可有憑證?"
嶽峰的動作頓了頓,像是在從記憶深處打撈什麼。他解開貼身處的錦囊,取出一卷泛黃的麻紙,紙角已磨成絮狀,上麵的字跡卻依舊清晰,是用朱砂混著血寫就的,筆畫裡還嵌著細碎的皮肉渣。"陛下,這是嶽氏家族的誓書,自神武帝年間傳下來。"他的聲音突然發顫,像是捧著千斤重的山,"第一代先祖嶽成隨神武皇帝定天下,戰死鄱陽湖,誓書由其子續寫;祖父嶽謙戰死於開平,血書"寧死不叛"四字;父親嶽忠殉節於偏關,最後一筆拖得極長,是箭穿胸膛時仍未停筆......"
殿內突然靜得能聽見炭火爆裂的聲響。嶽峰展開誓書,朱砂與血的痕跡在晨光中泛著暗紅的光,最末一行是他自己的筆跡,寫於永熙二十二年,那時他剛在陽和衛擊退北元大軍,左臂中箭,便用右手蘸著傷口的血寫下:"嶽峰此生,生為大吳兵,死為大吳鬼,若負國,當遭天雷擊頂,斷子絕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