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就見緹騎圍成的人牆裡,嶽峰被按得單膝跪地,玄色披風上滿是腳印。他懷裡的血書已散了大半,最上麵那頁被撕去一角,露出"周誠"二字,墨跡裡嵌著細碎的冰碴——謝淵認得,那是宣府衛的老兵,去年還托人帶過家書,說要攢錢給孫子買把好弓。
"住手!"謝淵的聲音劈風而來,他亮出風憲司的鎏金令牌,"奉陛下密旨查邊軍糧案,嶽將軍是要緊證人,誰敢動他?"張遷從緹騎身後踱出來,靴底碾著地上的血書殘頁:"謝禦史來得巧啊,這可是"擅闖宮門"的現行,按律該押入詔獄。"
謝淵彎腰撿起那頁殘紙,指腹撫過上麵三十七個暗紅指印——每個印子邊緣都帶著凍瘡的痂,有的還滲著新鮮血珠。他突然提高聲音,讓周圍的禁軍都聽得見:"張千戶看清楚了,這是邊軍的血!去年大同衛凍死的十三名士兵,指印就跟這個一模一樣!"他轉向沈煉,眼神如刀,"你帶玄夜衛護住嶽將軍,今日誰敢傷他,就是跟風憲司過不去。"
沈煉剛拔出腰間佩刀,謝淵已轉身衝向景陽鐘。那口鐘懸在鐘樓三層,銅鑄的鐘體上刻著"國祚永固"四個大字,是元興帝登基時所鑄。按大吳規製,非國喪或外敵破城,鳴鐘者斬。謝淵抓住鐘繩的手被凍得發僵,卻想起今早收到的急報:宣府衛已有七名士兵凍斃,屍體就停在轅門外。
"咚——"第一聲鐘響穿透風雪,震得承天門的銅環都在顫。謝淵閉上眼,再拽鐘繩時,聲音裡帶了泣音:"陛下!邊軍快餓死了!您聽一聽他們的聲音啊!"
鐘聲傳到偏殿時,蕭桓正在臨摹永熙帝的"安民"二字。狼毫剛落在紙上,鐘鳴便撞得墨汁四濺,在"民"字的最後一筆上拖出長長的黑痕。李德全臉白如紙:"陛下,謝禦史瘋了!景陽鐘擅鳴,按律是要淩遲的!"他話沒說完,殿門已被撞開,李嵩踉蹌著闖進來,紫貂袍上沾著雪泥,帽子都跑歪了:"陛下,萬萬不可見嶽峰!謝淵鳴鐘是信號,玄夜衛在宮外動了手,這是要逼宮啊!"
蕭桓盯著他凍得發紅的耳朵,突然開口,聲音冷得像殿外的雪:"李愛卿,去年冬至,你穿的那件玄狐裘,據說是大同衛指揮使趙謙送的?"李嵩一愣,隨即趴在地上叩首,額頭撞得金磚邦邦響:"是...是邊將感念臣日夜操勞,臣已按市價付了五十兩銀子,有賬可查!"
"是嗎?"蕭桓沒再追問,轉身望著窗外。雪下得更緊了,承天門方向的鐘鳴還在繼續,一聲聲像敲在人心上。他突然對李德全道:"傳旨,宮門緊閉三日,任何人不得出入。"李嵩鬆了口氣,卻沒看見蕭桓轉身時,袖中的手正死死攥著那頁被嶽峰血書浸濕的殘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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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天門外的雪已沒過膝蓋。嶽峰跪在那裡兩天了,睫毛上結著冰碴,每說一句話都帶起白霧:"校尉大哥,你看這血書上的名字,王二狗,十七歲從軍,去年在陽曲衛斷了條腿;趙老栓,守了三十年雁門關,兒子死在黑風口......"他聲音越來越啞,凍僵的手指卻把血書護得更緊,"他們求的不是官,不是錢,就是想多口吃的,守住這城門,不讓北元的騎兵進來......"
守門校尉握著長戟的手鬆了鬆。他今早換崗時,見玄夜衛悄悄給嶽峰塞了塊麥餅,那將軍卻掰成小塊,對著宣府衛的方向舉了舉,才小口小口咽下去。雪落在嶽峰的肩頭,積得像座小丘,他卻像渾然不覺,隻是一遍遍地說:"求陛下看看,求陛下......"
不遠處的街角,謝淵被兩名鎮刑司緹騎按在牆上,嘴角滲著血。他望著那道跪著的身影,突然扯開嗓子喊:"嶽將軍!風憲司已經查到大同衛的賬了!趙謙倒賣的糧,都進了李嵩的糧倉!"緹騎堵住他的嘴,他卻還在掙紮,眼睛死死盯著宮門的方向——那裡,朱紅的宮門緊閉著,像一道隔斷了君臣與家國的牆。
第三日清晨,一個老太監從宮門內走出,傳蕭桓口諭:"邊事已命兵部議,嶽峰速回營,毋得滋擾。"嶽峰猛地抬頭,見太監袖中露出半片錦緞——那是李嵩府中常用的料子,心沉如冰。他將血書舉過頭頂,聲音嘶啞:"臣願以死明誌,求陛下一看!"
謝淵在朝堂與李嵩爭執時,手裡舉著血書中的一頁:"周誠,宣府衛老兵,戍邊二十三年,其子戰死陽曲,現凍餓臥病——這樣的人,會是嶽峰逼宮的同黨?"李嵩冷笑:"血書可偽造!去年朔州衛就有將官割手指染墨,騙朝廷糧餉。"
爭執間,沈煉帶著周誠的兒子周小五闖入,少年捧著父親的斷指哭道:"我爹寫血書時,凍得握不住筆,是咬著手指寫的!"殿上百官嘩然,謝淵趁機道:"陛下若不信,可遣風憲司往宣府查驗,看邊軍是否真如血書所言。"蕭桓坐在龍椅上,望著少年凍裂的臉,突然閉了眼。
嶽峰被"護送"回宣府。離京前夜,謝淵悄悄遞給他一封密信:"陛下雖未應允,卻命風憲司暗查邊糧,李嵩黨羽已有收斂。"嶽峰望著京城方向的燈火,將血書殘頁貼身藏好。車過居庸關時,見道旁有凍死的邊軍遺骸,用草席裹著,心口像被雪塊堵住。
他不知道,此刻的文華殿裡,蕭桓正對著那封未拆的血書發呆。李德全勸道:"陛下,李大人說的是,邊將不可縱。"蕭桓卻想起永熙帝臨終前的話:"守邊者,守的是江山,也是民心。"燭火搖曳中,他終是將血書鎖進了密匣。
片尾
《大吳史?德佑本紀》載:"十三年冬,嶽峰二次叩闕雖未得增兵之詔,然三卷血書遍傳京師,士民爭相傳閱,閭巷皆言"邊軍苦"。帝聞之,夜不能寐。次年正月,特命風憲司指揮使謝淵持節巡邊,淵遍曆宣府、大同諸衛,見戍卒衣草食雪,糧窖空如懸磬,歸奏於朝,附驗得鎮刑司克扣糧冊七帙。
帝震怒,命三法司會鞫,查實李嵩黨羽借"監軍"之名,歲侵邊糧二十萬石,轉販於北元及內地藩王。遂斬鎮刑司千戶張遷、大同衛指揮使趙謙等五人,戍邊者十有三,李嵩雖暫免株連,然其柄國之權漸衰。
是月,帝發內帑三十萬石濟邊,命兵部依永熙舊製,複設"邊糧直輸製",罷鎮刑司介入之權。糧車抵宣府時,嶽峰率士卒迎於關外,見麻袋火漆完好,當眾啟封,新米盈倉,三軍哭拜於雪地,聲震雁門。"
卷尾
德佑十三年冬的這場叩闕,終以嶽峰帶血書返營落幕。時人或謂帝心難測,或歎權臣當道,卻不知文華殿的燭火下,蕭桓摩挲血書封皮的指腹,早已沾透墨跡——那墨跡裡,有邊軍的凍瘡血,有朝堂的猜忌淚,更有大吳江山的隱憂。嶽峰的執著,非為一己之功,實為千瘡百孔的邊鎮求一線生機。他跪於承天門外三日,雪落滿肩如披霜甲,所求不過"君視臣如手足"的舊例。謝淵鳴鐘闖殿,沈煉持牌護忠,亦非逞一時之勇,而是深知"邊軍潰則國本搖"的危局。
李嵩之流以"防逆"為名壅塞言路,看似為君分憂,實則以權術織網,將邊軍的骨血化作自己的籌碼。他們算準了帝王對"邊將權重"的忌憚,卻算漏了民心如秤——周小五捧父斷指泣於朝堂時,百官側目,便是民心未泯的明證。
後數月,謝淵巡邊所至,見宣府衛士兵以枯草裹腹、凍斃者枕藉於途,歸來後直書"邊軍之苦,亙古未有",蕭桓覽之慟哭,始下決裁鎮刑司、濟邊餉。此皆源於冬日叩闕的餘響——那封未拆的血書,終成刺破迷霧的光。
史官曰:"治國如馭馬,邊軍為蹄,朝臣為韁,君心為策。蹄疲而韁緊,策亂則馬蹶。德佑之冬,嶽峰以血書為鞭,抽醒的何止是帝心,更是藏於權術之下的國本。"
血書凝雪映天閽,三日叩門門不開。不是君王無惻隱,權奸環伺恐生災。終憑直道昭千古,猶記寒營骨未埋。莫歎忠言多逆耳,江山安穩賴公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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