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淵將《永熙律》揣進袖中,步履鏗鏘:"緹騎能攔得住憲牌?他們能攔得住邊軍的血書?李嵩以為複了舊製就能一手遮天,他忘了永熙帝說過——"國法如劍,雖久不鈍"。"
"這哪裡是防外戚,是防邊軍活命。"謝淵將《永熙會典》拍在案上,屬官遞上剛抄得的內庫流水:"大人您看,上月鎮刑司以"修皇陵"為名,支了十萬石糧,實則運往大同衛趙謙的私倉。"謝淵指尖點著"十萬石"三字,突然起身:"去司鑰庫,我要查庫。"按規製,風憲司有稽查內庫之權,隻需持"憲"字牌即可入內。
司鑰庫的朱門緊閉,守門軍校見謝淵亮出憲牌,仍搖著頭:"謝大人,王公公今早有令,除詔獄署與鎮刑司的人,其餘一概不準入內。"謝淵望著門楣上"司鑰庫"三字,那是元興帝禦筆,筆鋒淩厲,似在嘲笑著此刻的僵持。
"《風憲司則例》載明,稽查內庫無需請旨。"謝淵側身讓過軍校,靴底踏上門前的青石階,"你若攔我,便是抗憲。"正爭執間,王瑾的親隨劉忠帶著小太監趕來,甩著拂塵道:"謝禦史好大的架子,內庫是陛下私庫,你查得著嗎?"謝淵冷笑:"私庫亦在國法之內,若無私弊,何懼稽查?"
文華殿的地龍燒得正暖,蕭桓翻著嶽峰的第二封急報,宣紙上歪歪扭扭的灶台畫旁,"三日不舉"四字被血漬暈染,墨跡裡還摻著細碎的冰碴。他指尖撫過那道斜斜的墨線——像是倉促間用凍僵的手畫就,李德全在旁搓著手道:"陛下,王瑾剛差人來報,說內庫的陳米堆了三年,黴味能熏死人,發去邊地怕不是要讓士卒鬨肚子,不如等開春新糧入倉,篩乾淨了再發。"
蕭桓將急報扣在案上,青瓷筆洗裡的水映出他緊鎖的眉:"去年新糧入倉時,他們也說"陳米需先支用",朕允了。如今你去查,那些陳米究竟支去了何處?"李德全猛地叩首,袍角掃過爐邊的銅鶴,慌道:"鎮刑司上月遞了冊子,說陳米都撥給修長城的民夫了,還附了順天府的簽收文書..."
"順天府的文書?"蕭桓突然冷笑,從架上抽出永熙帝的《內庫疏》,泛黃的紙頁上"民夫支糧需有風憲司監驗"一行朱批格外醒目,"李嵩連這點規矩都忘了?"他指腹在"天下之備"四字上反複摩挲,忽然想起元興帝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內庫的鑰匙,要攥在心裡有百姓的人手裡",喉間竟有些發堵。
嶽峰堵住從司鑰庫出來的王瑾時,太監正用錦帕擦著沾了米糠的指甲。貂裘下擺掃過嶽峰結霜的甲胄,霜花簌簌落在青磚上,王瑾捏著嗓子道:"嶽將軍這是做什麼?司鑰庫的門檻,可不是邊將能隨便踏的。內庫的糧都記在陛下的私賬上,一石一粟都要入庫出庫,動一石,就得在賬上銷一石——你擔得起擅動帝室私產的罪嗎?"
嶽峰猛地攥住他的手腕,甲片邊緣在太監玉鐲上刮出一道白痕,聲音像凍裂的石頭:"王公公見過凍斃的士卒嗎?我營裡的周鐵蛋,才十六歲,昨日凍僵在堞樓,懷裡揣著給老娘的信,字是托文書寫的,就一句話"等領了糧就回家"。他娘還在河北鄉下等著,這賬,你說該記在誰頭上?"王瑾掙了兩掙沒掙開,拂塵甩得劈啪響:"放肆!邊將敢捋內官的袖子,是嫌詔獄署的鐵鏈子不夠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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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淵在司鑰庫外的雪地裡站了三日,靴底結了層冰殼。見李嵩帶著緹騎押著糧車出來,他突然上前一步,憲牌撞在糧車的木欄上,發出悶響:"李大人,景陵守陵衛額定三百人,月支糧不過五十石,這二十車精米,夠他們吃三年零七個月——莫非守陵衛要擴編到三千人?"
李嵩撫著胡須的手頓了頓,袍角下的手指卻在發抖:"謝禦史多慮了,這些糧是分三年支用的,還需晾曬、去雜,折算下來也剩不下多少。"謝淵突然掀開最前一輛車的篷布,精米上的朱砂印記在雪光裡泛著紅:"這是內庫特供的"胭脂米",專給帝後膳用,守陵衛何時有這等福分?"他指尖撚起一粒米,"去年大同衛的糧商說,李大人的侄子用這種米跟北元換了戰馬,一匹馬換十石——不知這些米,要換多少匹?"李嵩臉色驟變,揮手讓緹騎拔刀:"拿下這咆哮公堂的狂徒!"
嶽峰在宮門前攔住鑾駕時,積雪沒到膝蓋,他摘下頭盔的瞬間,霜花從發間墜落,露出凍得發紫的耳朵:"陛下,臣不是要逼宮,是宣府衛萬餘士卒快撐不住了!昨日又凍斃七人,屍身都凍硬了,臣親手埋的,他們臨死前還望著南方叩首..."鑾駕內沉默片刻,傳出蕭桓疲憊的聲音:"嶽將軍,內庫之事,朕已命李嵩與謝淵共議,三日內必有結果。"
"陛下!"嶽峰膝行兩步,雪灌進靴筒刺骨地冷,"他們議了三日,隻議出"邊軍耐凍"四個字!李大人說"士卒凍餓,是操練不足",王公公說"邊地苦寒,本就不是養人的地方"——可那些士卒,是在替大吳守著雁門關啊!"王瑾突然從鑾駕側鑽出,尖聲道:"大膽!敢編排首輔與內官,拖去詔獄!"玄夜衛沈煉橫身攔住,甲葉相撞發出脆響:"陛下,嶽將軍袖中藏著士卒的斷指,說是"請陛下看看邊軍的骨頭",不如讓他帶您去司鑰庫——那裡的糧堆得比城牆還高,夠邊軍吃五年。"
司鑰庫的大門被推開時,蕭桓的龍靴陷進沒踝的糧堆,精米從靴縫裡鑽進去,硌得他腳心發疼。王瑾臉色慘白如紙,手指著糧堆抖個不停:"陛下,這...這是曆年攢下的餘糧,原是備著...備著賑災用的..."謝淵突然從糧堆深處翻出個油布包,解開時露出本賬冊,紙頁上"李府支米五千石"旁,竟有個極小的"北"字暗記:"陛下請看,這是永熙帝定下的暗記,凡支給北地私倉的糧,都要做此標記。"
蕭桓接過賬冊,指尖觸到墨跡未乾的"王公公支麵三千斤",突然想起上月王瑾給他進獻的"江南細麵",當時隻覺味美,竟不知是從內庫支的。謝淵在旁低聲道:"永熙帝時,內庫每年濟邊不少於五十萬石,臣查得,德佑十一年至今,三年未發一粒,反倒是私支出去的糧,夠宣府衛吃十年。"
嶽峰突然跪倒,糧粒從他袖中滾落——那是他從周鐵蛋凍硬的手裡摳出來的半把米,"陛下,這些糧,每一粒都該喂飽守邊的士卒!他們在雪地裡啃凍餅的時候,有人卻用內庫的精米喂馬!"蕭桓望著如山的糧堆,又看向賬冊上密密麻麻的私支記錄,突然將賬冊摜在王瑾臉上,聲音因憤怒而發顫:"查!給朕徹查司鑰庫!從洪武年間的舊賬查起!"
三日後,蕭桓在暖閣召見謝淵,案上擺著擬好的聖旨。地龍燒得正旺,蕭桓卻親手給謝淵倒了杯熱茶:"謝愛卿,李嵩黨羽遍布,司鑰庫的賬冊怕是燒了不少。"謝淵接過茶盞,指尖觸到杯壁的溫熱:"陛下放心,臣已讓風憲司抄了鎮刑司的檔房,找到三本副本,上麵記著李嵩與大同衛趙謙的糧米交易,還牽涉北元使者。"
蕭桓望著窗外的雪:"朕罰李嵩俸一年,是暫安其心。他背後有襄王蕭漓撐腰,動他,怕是要掀翻朝堂。"謝淵放下茶盞,從袖中取出永熙帝的《馭下錄》:"先帝說"權臣如毒瘤,緩治則潰",臣請以風憲司名義,先查趙謙,再牽出李嵩,一步步來。"蕭桓指尖點著聖旨上"司鑰庫由風憲司接管"一句:"內庫的鑰匙,朕交給你了。彆讓朕像元興帝那樣,到死都被蒙在鼓裡。"
嶽峰捧著糧令離開宮門時,謝淵追上來遞給他一包凍瘡藥,油紙包上還留著暖閣的餘溫:"這是太醫院的方子,用鹿油調的,治凍瘡最靈。宣府的雪大,讓弟兄們每晚抹一點。"嶽峰接過藥包,指腹觸到裡麵整整齊齊的藥錠,突然想起謝淵去年巡邊時,自己給他看過營裡士卒潰爛的凍瘡,當時他隻默默記在心裡。
"謝大人,"嶽峰望著司鑰庫方向,糧車轍痕在雪地裡蜿蜒如帶,"這內庫的門,總算開了道縫。"謝淵望著宮門"承天"二字上的積雪,忽然低聲道:"昨日在暖閣,陛下說"永熙帝當年為了濟邊,把自己的膳米都減了一半"。"他頓了頓,雪落在兩人肩頭,"路還長,但隻要陛下心裡有邊軍,總有走通的那天。"遠處傳來司鑰庫搬糧的號子聲,混著風雪翻過山脊,竟有幾分像邊軍傳唱的《保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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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尾
《大吳史?嶽峰傳》載:"內庫之爭既定,帝深以內帑之弊為憂,夜閱永熙帝《邊儲策》達旦,遂詔複舊製:"凡邊軍急變,風憲司官持節即可徑入司鑰庫取糧,鎮刑司、詔獄署不得掣肘,著為令。"德佑十四年春正月,三十萬石糧抵宣府衛,車轍碾過積雪地,轍痕中猶見凍斃士卒遺骸。嶽峰令各營開倉時,老兵周誠之子捧父血書哭於糧堆前,營中士卒或泣或拜,炊灶三日不絕,煙火直上雲霄。
是月望日,嶽峰率部祭旗,以新麥為犧牲,三軍甲胄上霜花未消,卻齊聲高呼"誓死報君",聲震雁門,北元斥候聞之,竟三日不敢近塞。時人記其狀:"糧到之日,宣府衛積雪皆融,非因天暖,蓋因士卒心熱也。""
卷尾
內庫之爭,非僅倉廩之角,實為廟堂與邊庭之較,公權與私蠹之搏。鎮刑司借"帝私庫"之名壅塞糧道,詔獄署憑"聯署製"之規壟斷鑰權,將國之命脈化為黨爭籌碼,其心可誅。嶽峰以甲胄裹血書,雪夜叩闕不舍;謝淵持憲牌臨庫,三日僵立不退——二公非不知觸怒權奸之險,蓋因邊軍"煮鎧為糜"之狀,已刻入肺腑。
蕭桓之遲疑三日,非昏聵也。內庫為元興帝所設,曆三朝而積弊深,司鑰庫之鑰早為權璫私掌,一動則牽百僚,一查則掀黨網。然當親見糧山壓庫、賬冊私支之跡,終悟"私庫原是天下備"之理,此非天良乍現,實乃忠言穿霧、民心不可欺也。
觀乎此役,嶽峰之勇在"敢抗"——抗權門之阻,抗成規之錮;謝淵之智在"善破"——破聯署之鎖,破私庫之障。二人相濟,方使沉屙得豁。故史官論曰:"德佑之冬,內庫門開,非因聖旨之威,實賴匹夫之勇與直臣之智。治國者當知,金珠積庫不如民心積腋,銅符鎖倉莫若公道開閘。"內庫門開雪漸消,寒營炊火接雲韶。珠玉沉箱終是土,邊塵靖處即清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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