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吳史?刑法誌》載:"德佑十三年臘月,京師流言驟興,街巷喧傳。匿名書數百紙遍貼午門及九市通衢,書以大同粗麻紙書就,墨中摻桐油防雪,偽托北元細作口吻,謂宣府衛總兵嶽峰私通也先,以糧萬石易良馬三百,約春融獻雁門關,謀為不軌。
市井兒童群聚唱謠,語涉邊將私德,穢褻不堪,其調整齊如預製,蓋鎮刑司千戶張遷欲構陷邊將,奪宣府軍餉支配權,密遣緹騎易服散書、教童唱謠所致。
風憲司謝淵率屬吏按察,三日內獲造言者三人,皆鎮刑司役卒,供詞牽連張遷。然首輔李嵩與詔獄署掌印太監王瑾交相庇護,僅以"役卒妄言"定罪,張遷竟得脫,終德佑一朝未伏法。"
匿名書貼午門東,蜚語如刀割寸衷。
誰把忠良誣作賊,兒歌偏唱嶽家通。
流言散儘雪初晴,午門猶見紙痕殘。
莫教稚語成鋒刃,須信沙場有骨堅。
臘月廿五的曉霜還凝在午門的鴟吻上,掃地卒老周握著竹掃帚的手已凍得發僵。他剛要清掃磚縫裡的積雪,腳踝突然被什麼東西一絆,踉蹌著抬頭時,後頸的汗毛猛地豎了起來——朱紅宮牆從基座到簷下,竟密密麻麻貼滿了黃紙,漿糊混著雪水凍成冰殼,將紙頁死死粘在磚縫裡,風刮過發出"簌簌"的聲響,像無數人在暗處低語。
老周哆哆嗦嗦撕下離得最近的一張,紙是大同衛特產的粗麻紙,邊緣帶著未碾平的草梗,劃得掌心生疼。墨色發烏,湊近了能聞見桐油味,字跡歪扭如雞爪,卻力透紙背:「告爾京中父老:宣府衛嶽峰,狼子野心,與北元也先暗通款曲!去歲以糧萬石換良馬三百,馬耳皆烙狼頭記,現存大同衛私倉;約於今春冰解獻雁門關,屆時胡騎踏京畿,爾等皆為刀下鬼!其麾下士卒凍斃者眾,非因糧儘,實乃糧被私換——此等通敵叛將,當啖其肉、寢其皮,方泄軍民之憤!」
末尾畫著個獠牙狼頭,兩隻眼窩用朱砂點得鮮紅,在熹微晨光裡透著血光。早朝的官吏們陸續聚攏,靴底碾過結冰的路麵發出脆響。禮部侍郎趙文淵捋著胡須細看,指尖蹭過紙頁上的桐油墨痕,忽然壓低聲音對同僚道:"這墨裡摻了蒼術灰,是鎮刑司緹騎印泥的法子,尋常百姓哪得此物?"話未說完,他猛地收聲——張遷的親隨正站在人群外,目光像冰錐似的剜過來。
"嶽總兵,賣雁門,換匹馬可騎,忘了凍死的人~"
巷口突然飄來童聲,稚嫩得像冰淩相撞。幾個挎著菜籃的婆子循聲望去,隻見東單牌樓的雪堆旁,七八個穿得圓滾滾的幼子正圍著石獅子蹦跳。領頭的男孩缺了顆門牙,凍裂的嘴唇豁開道道血痕,唱到"凍死的人"時,便使勁跺著腳,冰碴子濺在紮羊角辮的小姑娘臉上。小姑娘鼻尖凍得通紅,舉起凍裂的小手作勢抹淚,聲音卻脆生生的:"嶽將軍,壞心腸,私通韃子賣雁門;換牛羊,藏金銀,凍死兵卒不心疼——"
圍觀的婆子們直歎氣,有個裹青布頭巾的忍不住念叨:"嶽將軍守邊十年,怎麼會..."話音未落,牆根下三個裹氈帽的漢子便交換了個眼神。其中一個往孩子們手裡塞炒豆,粗糲的手指觸到男孩凍僵的耳垂,低聲道:"唱得好,再唱遍"藏金銀",爺爺再給糖吃。"那炒豆帶著鎮刑司夥房特有的煙火氣,孩子們搶著塞進嘴裡,歌謠便又響起來,順著風飄進布莊、酒肆、雜耍棚——貨郎挑著擔子走過,無意識地跟著哼了兩句;書生搖頭晃腦背書,竟也錯把詩句換成了"換牛羊";連守城門的校尉換崗時,都忍不住用刀柄敲著石階打拍子。
晨光漫過棋盤街時,老周發現午門的告示又多了一倍,連"鳴冤鼓"的鼓皮上都貼了三張。他望著那獠牙狼頭,突然想起上月給鎮刑司送柴,見張遷的書案上擺著方朱砂硯,硯台邊堆著的,正是這種粗麻紙。寒風卷著童聲掠過宮牆,老周打了個寒顫,趕緊埋下頭掃地——有些事,看見了也當沒看見,這是他在皇城根下活了五十年的規矩。
玄夜衛沈煉率緹騎趕到時,官吏們正圍著告示竊竊私語。禮部主事李謙指著"周誠"二字發抖:"周誠是宣府衛的老兵,戍邊二十三年,去年凍斃在堞樓,怎麼成了細作?"話音未落,巷口傳來孩童拍手聲,三個穿破棉襖的小兒圍著石獅子轉圈,唱得字正腔圓:"嶽總兵,賣雁門,換匹馬可騎,忘了邊關人。周爺爺,是細作,北元給糖吃,忘了大吳恩..."沈煉猛地攥緊令牌,指節泛白——這歌謠連周誠的姓氏都編進去,絕非市井小兒能隨口杜撰。
風憲司值房內,謝淵將揭下的匿名告示鋪在案上,桑皮紙邊緣還沾著午門牆磚的灰屑。他用銀針挑起紙麵,對著日光細看:"墨裡摻了大同衛的煤煙,紙背有"鎮刑司製"的暗紋,張遷上月從大同衛調京時,帶的正是這種紙。"屬官遞上勘驗記錄:"大人,比對了鎮刑司緹騎的筆跡,這告示上的"嶽"字,與張遷親隨劉三寫的供狀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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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皮紙、大同煤煙、劉三筆跡..."謝淵指尖點過"獻雁門關"四字,"偏要畫個北元狼頭,欲蓋彌彰。"他突然起身,將告示拍在案上,"去查鎮刑司轄下的"聚文坊",這種桑皮紙需用特製竹簾抄造,坊裡必有痕跡。"按大吳《刑律》,匿名誹謗邊將者斬,然需風憲司與玄夜衛共勘屬實,方可定罪——這正是謝淵要抓的鐵證。
鎮刑司後巷的"醉仙樓"雅間裡,張遷正給刀疤王倒酒。刀疤王臉上的疤在酒氣裡泛著紅,手裡捏著張抄好的兒歌詞:"千戶,東西兩市的小兒都學會了,連私塾先生家的娃都在唱。昨兒見著風憲司的人在聚文坊盤查,要不要..."張遷夾起塊肥肉塞進嘴裡,油汁滴在錦袍上:"怕什麼?聚文坊的掌櫃是王瑾的遠房表侄,誰敢動?"
他奪過兒歌詞,用朱筆在"嶽"字上圈了圈:"再教孩子們加兩句——"李首輔,識奸佞,要拿嶽峰問罪名"。"刀疤王一愣:"這不是把李大人扯進來了?"張遷冷笑:"越扯進來,越沒人敢查。等嶽峰那憨貨聽說了,必定上書自辯,到時候扣個"擅離職守"的罪名,連謝淵都保不住他。"窗外飄進孩童的歌聲,"嶽家通,李家紅..."張遷聽得眉開眼笑,這歌謠裡的"李家紅",正是暗指李嵩會因揭發有功而得寵。
宣府衛的急報三日後送抵文華殿。嶽峰的字跡比往日潦草,墨點濺得像雪粒:"臣於臘月廿六親率部卒巡雁門,斬北元斥候三人,何來通敵事?周誠乃凍死之忠卒,竟被誣為細作,臣心如刀絞!流言已使士卒疑懼,昨夜有新兵哭問"將軍真要降北元嗎",若再蔓延,恐軍心動搖..."奏疏旁附著百戶以上軍官的聯名血書,紅痕漫過"嶽峰忠勇"四字,連最年輕的試百戶都按了指印。
蕭桓將急報推給李德全:"你怎麼看?"老太監捧著拂塵,指節叩著案幾:"陛下,流言可畏啊。當年魏王蕭烈反前,京中也這般傳他"擁兵自重",後來果然..."話未說完,李嵩匆匆闖入,袍角沾著雪:"陛下,嶽峰急著自辯,怕是心虛!鎮刑司剛截獲北元密信,說"嶽將軍如約備糧",這可不是巧合。"他展開密信,紙上竟畫著與匿名告示同款的狼頭。
朝堂上,謝淵捧著那封"北元密信",指尖在紙麵輕輕摩挲:"李大人,北元文書皆用畏兀兒文,何來漢文密信?且這紙漿裡摻了蘇杭的桃花箋,鎮刑司庫房上月剛進了十刀這種紙,要不要傳庫役對質?"他突然提高聲調,"更可笑的是這狼頭——北元狼頭圖騰向來耳尖齒利,這畫上的狼頭卻圓耳短牙,倒像是...聚文坊刻皮影戲的模版改的!"
李嵩臉色一沉,拂袖道:"謝禦史休要狡辯!匿名書、兒歌、密信,三證俱在!"謝淵猛地將匿名告示拍在案上:"那請大人解釋,為何告示上寫"嶽峰以糧換馬三百",而鎮刑司賬簿載明,上月北元在大同衛隻販出一百匹戰馬?"百官嘩然,李嵩喉頭滾動,半晌才道:"那是...那是北元隱瞞了數目!"謝淵冷笑:"鎮刑司連北元販馬數目都查得清,卻查不出這漏洞百出的匿名書?"
西市皮影戲棚後,沈煉抓住老卒時,他正往孩子們手裡塞糖塊。老卒褲腳沾著鎮刑司的炭灰,見了玄夜衛令牌,腿一軟就跪下了:"大人饒命!是張千戶給了小人五兩銀子,教孩子們唱"嶽家通",說每教一個娃,就多給一文錢..."他從懷裡掏出張揉皺的紙,上麵是張遷親書的歌詞:"嶽總兵,賣國門,換匹馬可騎,忘了邊關人——注:每日辰時在西市教唱,午時去南市,需讓十歲以下小兒傳唱。"
沈煉盯著他凍裂的手:"那匿名書上的狼頭,是誰畫的?"老卒哆嗦著指向戲棚:"是...是聚文坊的王掌櫃,他原是畫皮影的,張千戶讓他照著北元狼旗畫的,畫壞的廢紙都堆在坊後巷..."遠處傳來更夫敲梆,三更的梆子聲混著孩童的歌謠,"嶽峰嶽峰,刀劈親娘..."沈煉突然攥緊拳頭,這歌謠竟連嶽峰早逝的母親都編進去了。
暖閣裡,蕭桓翻著兩封奏疏。謝淵的奏疏附了王姓役卒的供詞,字跡歪扭卻懇切:"張遷言"嶽峰倒,則鎮刑司可掌宣府軍餉",故令小的刻版印匿名書,每版刻百張,已刻十版..."李嵩的奏疏則列著"嶽峰通敵十證",第一條便是"去年冬北元未襲宣府,必是私通"。
李德全為他續上熱茶,蒸汽模糊了龍椅上的雕紋:"陛下,張遷是李嵩的人,供詞怕不可信。"蕭桓未答,指尖卻在"未襲宣府"四字上反複摩挲——他突然想起上月司鑰庫的糧堆,那些糧若真被嶽峰私通北元,李嵩為何還要攔著發往宣府?這念頭如火星,在他心頭劈啪作響。窗外傳來孩童的歌謠,不知何時已變了調:"嶽將軍,守雁門,斬北元,保大吳..."老太監愣了愣:"這...怎麼唱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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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刑司外,謝淵與張遷對峙時,緹騎的刀已出鞘。"謝禦史,私闖鎮刑司,按律當斬!"張遷按著腰間的刀柄,袍角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謝淵亮出憲牌,銅牌在雪光裡泛冷:"奉旨查匿名誹謗案,張千戶若阻,便是抗旨。"
雙方僵持間,巷口傳來喧嘩。幾個穿紅棉襖的小兒舉著木刀,圍著個披黑布的"假北元"喊打,嘴裡唱著新編的歌謠:"張千戶,壞心腸,編瞎話,害忠良。嶽將軍,殺北元,保咱們,不遭殃..."張遷臉色驟變,這分明是把他編的歌詞改了。謝淵突然笑了,指著那些孩童對張遷道:"千戶瞧,民心如秤,連小兒都知忠奸。你用歌謠殺人,終究殺不了人心。"
嶽峰的第三封奏疏抵達京師。這次他沒辯白,隻附了份宣府衛的戰報:"臘月廿九,北元也先率部襲雁門,臣率部迎擊,斬敵百餘人,獲戰馬五十匹,馬耳烙印皆為"也先部",與匿名書所言"換馬"之事恰相反。"奏疏末尾,他請蕭桓將戰馬送太仆寺查驗,"若有一匹是宣府所換,臣願解甲歸田。"
謝淵在朝堂上捧著戰報,聲音震得梁上積雪簌簌落:"陛下請看!嶽將軍在邊關浴血,有人卻在京師造謠!鎮刑司截獲的"北元密信",用的是江南竹紙;匿名書的桑皮紙,出自鎮刑司庫房!這不是構陷,是什麼?"李嵩臉色鐵青,卻仍強辯:"戰時獻俘,或有偽作..."話未說完,太仆寺卿匆匆闖入:"陛下,宣府送來的戰馬,馬耳烙印確為北元也先部獨有,馬齡三歲,與宣府所育戰馬齒齡不符!"
蕭桓下旨:"匿名書一案,著風憲司與玄夜衛共審,鎮刑司不得乾預。"三日後,案情大白:張遷主謀,役卒王三等偽造匿名書,老卒教唱兒歌,皆供認不諱。然李嵩僅以"失察"罰俸三月,王瑾更是毫發無損。
沈煉將判決書送謝淵看時,謝淵正望著宣府方向的炊煙:"罰俸三月?這就完了?"沈煉喉間滾過一聲歎:"張遷咬口"自作主張",李嵩在詔獄署的眼線又壓著不讓深查。"遠處傳來孩童的歌謠,已變成:"嶽將軍,守邊關,殺北元,美名傳。張千戶,坐牢房,編瞎話,臉丟光..."謝淵望著雪地裡嬉鬨的孩子,突然道:"至少孩子們知道,該唱什麼了。"午門的牆磚上,匿名告示的殘痕仍在,被雪水浸成淡褐色,像一道未愈的傷疤。
片尾
《大吳史?嶽峰傳》載:"流言案後,帝念邊將勞苦,特遣鴻臚寺卿攜羊酒往宣府慰勞。至則見嶽峰方巡營,甲胄上霜花未消,遂宣詔賜金帶一,諭曰"將軍守邊十年,忠勤可鑒,流言如塵,勿介懷也"。嶽峰接詔時,捧帶北向叩首,甲葉相撞聲震營壘,左右皆泣。
德佑十四年春,北元也先複率三萬騎犯雁門,嶽峰親率精騎五百夜襲其營,斬將三員,獲駝馬千餘,殘部潰逃三十裡。捷報傳至京師,東單牌樓小兒忽改歌謠曰"嶽將軍,守雁門,殺韃子,護萬民",與前謠相抵,市人始悟前事皆構陷。然鎮刑司掌邊將監察之權如故,張遷雖黜,其黨羽仍密布緹騎,終德佑一朝未除。"
卷尾
流言如毒,初則蝕心,繼則潰堤。德佑十三年冬的匿名書,黃紙黑字貼滿午門,字裡行間皆是"通敵賣關"的狠戾;傳唱街巷的兒歌,由鎮刑司役卒教唆稚童唱出,"換牛羊藏金銀"之語,竟比刀箭更能摧折忠名。李嵩欲借流言削邊將兵權,使鎮刑司獨掌邊餉;張遷欲假童謠構陷嶽峰,以報司鑰庫查案之仇——二人以孩童為刀,以市井為獄,其術之陰,其心之狠,直教觀者齒冷。
謝淵之察,非僅為勘一案之真偽。他帶玄夜衛闖鎮刑司印刷坊,持王姓役卒供詞力辯於朝堂,實為護守邊者之心:若忠良可被流言汙名,誰複敢披甲戍邊?嶽峰之忍,非僅為全一己之名。他在宣府衛收聚兒歌抄本,遍示諸將曰"我輩守土,非為虛名",實為安三軍之誌:若流言能亂軍心,北元何需揮刃?
蕭桓之斷,雖未及根除積弊,然能斥李嵩之誣、納謝淵之諫,遣使慰勞、明示信任,已屬難能。蓋帝王之術,在辨流言於未潰,在護忠良於將折。
史官曰:"治國者,當知流言之禍,猛於水火。童言本無忌,然經奸人教唆,則成殺人利器;市井本無邪,若被權術裹挾,便為羅織之網。故明主不貴鉗口,而貴明目——明則能辨忠奸,目則能察偽真,使流言止於智者,使忠者免於汙名,斯為治道之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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