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桓望著窗外的雪,想起永熙帝曾說"邊軍衣暖,方能守土",但李嵩昨日遞的密折也寫道:"邊將多虛報損耗,若一味應承,恐啟貪墨之端。"他翻開李謨奏疏的結尾,那行"臣願以項上人頭擔保,北元正月必退"的朱批,筆跡遒勁得像要刻進紙裡。
"你敢擔保?"蕭桓將奏疏往案上一放,墨硯震得跳了跳。
李謨叩首的力道讓金磚發響:"臣若有誤,甘受淩遲!且臣已著人查得,嶽峰私藏的冬衣,竟有三成是貢品雲錦,想來不是給士卒穿的。"——這純屬捏造,嶽峰營中確有雲錦,卻是陣亡將官的遺物,正待送回其家眷。
恰在此時,李德全捧著風憲司的急報進來,臉色發白:"陛下,謝禦史奏大同衛"士卒凍斃者日增百數",請即刻發冬衣。"
李謨猛地抬頭,搶在蕭桓開言前提及:"謝禦史怕是被嶽峰蒙蔽了。前日鎮刑司緹騎見大同衛士卒在城頭烤火,笑語喧嘩,哪有凍斃之象?"他湊近一步,聲音壓得極低,"聽說謝禦史與嶽將軍往來甚密,上月還收了宣府衛送的"山珍",這事..."
"夠了。"蕭桓揉著眉心,案上的兩份奏疏,一份畫著稀疏的帳篷,一份寫著"凍斃百數",像兩把鈍刀來回割著他的決斷。最終他抓起朱筆,在李謨奏疏上批道:"北元既虛張,冬衣可減三萬,餘者著鎮刑司核驗分發。"
李謨謝恩時,眼角瞥見蕭桓案頭的《北征錄》翻在"勿信敵弱,勿輕邊報"那頁,隻是墨跡已被爐煙熏得發灰。
三日後,宣府衛的冬衣押送隊行至居庸關,被劉成帶著緹騎攔下。"奉陛下令,冬衣減三萬,這是鎮刑司的核驗文書。"劉成晃著手裡的朱批,看著押隊的周平臉色由紅轉白。
周平扯開裂口的棉袍,露出凍得青紫的胳膊:"千戶看看!我弟兄們穿的還是前年的舊衣,裡子早就磨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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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成嗤笑著踹翻一個衣箱,露出裡麵的粗布棉衣:"嶽將軍不是有雲錦嗎?讓弟兄們穿那個啊。"他指揮緹騎搬走三萬件冬衣,"這些暫存鎮刑司,等"核驗"完了再發——不過看這雪勢,開春能發就不錯了。"
周平跪在雪地裡,看著那些棉衣被裝上鎮刑司的馬車,車轍裡漏出的棉絮很快被新雪蓋住。他想起出發前嶽峰的叮囑:"若遇阻攔,就說這些衣服上都繡著士卒的名字。"可此刻他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寒風正從喉嚨往肺裡灌,像要凍成冰坨。
大同衛的城樓早被風雪啃得不像樣子。牆磚縫裡的冰碴子凍成了尖刀,刮得人臉生疼。親隨趙五抱著件棉襖跪在雪地裡,膝蓋陷進半尺深的積雪裡,棉襖的領口磨得發亮,棉花從袖口的破洞往外鑽,像團凍僵的白絮。
"總兵..."他的聲音被風撕得粉碎,牙齒打顫的聲響比城樓下的箭鏃聲還密,"真、真就剩這件了。方才給三隊的王二狗裹了裹,他...他身子都硬了,沒氣了..."棉襖上還沾著點暗紅的冰漬,是王二狗咳出來的血凍成的。
趙謙站在垛口邊,扶著凍得發脆的旗杆。旗杆上的"大同衛"旗早就被風撕成了條,此刻正裹著雪片抽打著城磚,發出"嗚嗚"的哭腔。他低頭望去,城根下的雪堆像座矮墳,二十具凍僵的士卒屍體被北元兵用長矛挑著,在雪地裡拖來拖去。有具屍體的胳膊垂著,手裡攥著團灰撲撲的東西——是個沒織完的毛襪,針腳歪歪扭扭,襪口還留著半截紅線,想來是要給老娘當新年禮的。
"給...給巡西牆的周昂。"趙謙的喉結滾了滾,吐出的字帶著冰碴。他的甲胄早就凍成了冰殼,抬手時關節"哢"地響了聲,像要裂開。昨夜他摸了摸周昂的後背,棉甲薄得能透光,脊梁骨硌得手疼——那孩子才十七,爹是永樂年間守雁門的老兵,死前把兒子托付給他時說"讓他多殺幾個北元兵"。
風突然轉了向,卷著雪沫子撲在臉上。趙謙望著東南方的居庸關,那裡的雪霧濃得像化不開的墨。他知道,三萬件冬衣就埋在那片霧裡——李嵩的人半月前就該送到,可如今連個驛馬的影子都沒有。雪地裡的腳印早被新雪蓋了,蓋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蓋得住冬衣的去向,也蓋得住城樓上越來越弱的呼吸聲。
"冬衣遲發,可促其降。"李嵩密信上的字突然在眼前跳出來。趙謙猛地攥緊拳頭,指甲嵌進凍裂的掌心,滲出血珠,瞬間就凍成了小紅粒。原來那些"北元虛張聲勢"的話,那些"京營不日便到"的許諾,全是哄人的。他們要的不是守城,是讓這滿城兵卒凍成硬邦邦的屍體,好給"通敵"的罪名填些證據。
城下突然傳來北元兵的哄笑。趙謙低頭,看見那具攥著毛襪的屍體被一箭射穿了胸膛,箭杆上掛著塊破布,是從大同衛的號衣上撕下來的。
而此刻的文華殿,暖爐裡的銀骨炭燒得正旺,熱氣裹著龍涎香漫了滿殿。李謨捧著條嵌寶石的金帶,腰彎得像張弓,膝蓋幾乎要碰到金磚地。"臣謝陛下隆恩!"他的聲音又尖又亮,腰間的銀釧隨著叩拜的動作叮當作響——那聲音脆得很,像極了昨夜他在鎮刑司地牢裡聽見的,被凍裂關節的邊軍士卒在雪地上爬動的聲響。
蕭桓坐在暖閣裡,手裡捏著塊暖玉,目光掃過李謨新上的《邊情輯要》,上麵"北元已退,邊軍安堵"的字樣用朱筆圈了圈。"卿掌邊監察有功,"他的聲音隔著暖爐的熱氣傳過來,有些發飄,"這金帶配卿,正合身份。"
李謨抬頭時,眼角的笑紋裡還沾著點脂粉——是昨夜在李嵩府裡喝慶功酒時,歌姬蹭上的。他望著殿外飄進來的雪片,突然想起今早玄夜衛來報,說大同衛的西牆又塌了丈餘。但那又何妨?隻要陛下信了"北元虛張聲勢",隻要冬衣扣得夠久,嶽峰和趙謙那些礙眼的家夥,總會凍成城根下的屍體。
銀釧又響了,像串催命的鈴。李謨把金帶往腰間緊了緊,暖爐的熱氣烤得他額頭冒汗,可不知怎的,總覺得有股寒氣從腳底鑽上來,那寒氣裡,仿佛裹著大同衛城樓的風雪,和士卒們最後一聲沒喊出的"冷"。
片尾
《大吳史?刑法誌》載:"德佑十三年臘月,大同衛凍斃士卒凡一千三百餘人,皆因冬衣不繼。風憲司驗屍,見其肌膚青黑如靛,甲胄凍裂如碎瓷,指骨多有摳牆之痕——蓋臨死前猶欲攀城拒敵。
嶽峰奏請追責李謨,疏言:"臣於雁門關得北元降卒供,其言也先見我軍凍斃者眾,笑謂"大吳自毀長城"。"然李嵩扣疏三日,反奏"嶽峰誇大其詞,欲沮撓邊事"。蕭桓終以"邊情複雜,誤判難免"定案,僅削李謨俸三月,令其"戴罪掌監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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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內庫尚有冬衣五萬件,貯於通州倉,因鎮刑司"待核查"之令,至大同衛破城猶未啟封。風憲司謝淵欲查倉廩,為詔獄署所阻,謂"非鎮刑司會同不得入"。
及德佑十四年春,也先退軍,大同衛殘兵拾凍死同伴之骨,積於西牆下,謂"衣塚"。塚前石碣,周昂殘部刻"三萬冬衣,抵不過一紙讒言"十二字,旋為鎮刑司鑿去。"
卷尾
冬衣罷撥之禍,非獨李謨之奸,亦由蕭桓之惑也。北元也先部於德佑十三年秋已聚兵漠南,哨騎屢至大同衛境,此乃明擺之邊情;邊軍冬衣"舊者十損六七,新者未補",風憲司九月即有勘察奏報,此乃確然之實情。然李謨以"殘部虛張"惑主,李嵩以"邊將邀功"附和,蕭桓竟信之不疑,至數千士卒凍死於堅城之下——此非天意,實乃人禍。
李謨之《邊情虛飾疏》,字字皆媚。其言"北元衣甲不全",實則也先部新得漠北諸部獻馬三千、皮裘萬件;其言"邊軍冬衣足支",竟無視宣府衛呈報的"現存衣襖僅夠五千人禦寒"之冊。更陰者,疏末特附"各鎮刑司緹騎探報"七紙,皆言"未見北元大股異動",實則此輩緹騎久居驛館,從未踏雪出塞半步。蕭桓既溺於"天朝上國"之虛驕,複惑於權臣朋比之虛詞,遂成此誤。
謝淵曾於朝堂叩首出血:"陛下,冬衣者,非止禦寒,乃係軍心。今扣三萬件,凍斃者眾,他日誰複為陛下守邊?"然玄夜衛指揮使沈煉在側,厲聲斥其"危言聳聽"。觀此場景,可知中樞已非論事之地,而成角力之場——李嵩黨羽環伺,凡逆己者皆斥為"沮撓",凡獻忠者儘指為"妄言",蕭桓雖有帝王之尊,終困於信息之繭。
史官曰:"德佑之冬,大同衛之雪,寒過漠北;鎮刑司之言,毒逾胡騎。夫帝王之明,不在自詡"洞察",而在兼聽;權臣之奸,不在顯為"叛逆",而在壅蔽。三萬冬衣,本可暖千軍之心,卻成試君心之石——蕭桓一誤,凍斃者骨積如山,邊將寒心者,又何止嶽峰一人?後之治國者當知:邊情無小事,民心即天心,輕聽則失策,壅蔽則亡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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