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文廟的動靜比拆民房時更靜。負責拆門板的士兵都是本地人,小時候在文廟讀過書的,此刻握著斧頭的手直打顫。偏殿的門板上還留著永熙帝題的"興邦"二字,被雪浸得發黑,斧頭砍下去時,木屑混著冰渣子飛起來,像在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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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老秀才突然從人群裡衝出來,抱著門板哭:"這是洪武年的鬆木,浸過桐油的,能擋百年風雪...你們不能拆啊!"他的胡子上掛滿冰珠,"我願把藏書燒了取暖,求你們留著這門板!"
趙謙彆過臉去。他認得這老秀才,去年還給他送過兒子的陣亡通知書,那孩子是武舉人,死在陽和衛的缺口處。"燒書吧。"他的聲音輕得像雪,"讓小四給你找個大盆,慢慢燒,能暖些時候。"
老秀才的藏書燒了整整一個時辰。線裝書在火盆裡蜷成黑蝴蝶,灰燼被風卷著飄上城頭,像群失了魂的蝶。有士兵蹲在火盆邊烤手,忽然指著書頁的殘片哭:"這是《孫子兵法》...我爹當年教我認過這幾個字。"
黃昏時,北元又開始攻城。這次他們沒射箭,而是把凍硬的屍體往城下堆,想踩著屍山爬上來。那些屍體大多是前幾日凍死的大同衛士兵,北元兵用長矛挑著,像掛著的破麻袋。
"開弓!"趙謙吼道,喉嚨裡像塞著冰碴子。可弓弦早就凍硬了,拉到一半就"嘣"地斷了,斷弦彈在士兵手背上,立刻腫起道紅痕。"用石頭砸!"周昂拖著斷腿撞過來,把懷裡的斷槍扔下去,"砸死一個夠本,砸死兩個賺一個!"
石頭在雪地裡滾出老遠,沒砸到北元兵,倒驚起幾隻禿鷲。它們落在不遠處的屍堆上,啄食時發出的聲響,在寂靜的雪地裡格外刺耳。有個年輕士兵突然嘔吐起來,吐的全是綠水,那是今早喝的雪水混著點麩皮。
入夜後,城上傳來奇怪的味道。趙謙循著味找過去,發現是東角樓的幾個士兵在燒自己的破襖。棉花早就板結了,燒起來黑煙滾滾,嗆得人睜不開眼,卻沒多少熱氣。"燒著暖和些。"一個士兵咧嘴笑,露出凍裂的嘴唇,"總比凍成冰坨子強。"
趙謙摸了摸自己的棉襖,裡麵的棉絮早就成了硬塊,像裹著層冰。他想起李謨派來的緹騎,那些人穿的貂皮襖,毛亮得能照見人影,臨走時還嫌大同衛的驛館冷,要了三個炭盆。
"將軍,玄夜衛的人來了。"小四突然跑過來,聲音裡帶著驚惶,"在南門,說是...說是來查"通敵"的。"
趙謙的心猛地沉下去。玄夜衛是天子親軍,此刻來查通敵,分明是李謨要動手了。他跟著小四往南門走,雪地裡的腳印很快被新雪蓋住,像從未有人走過。
玄夜衛的千戶坐在臨時搭的棚子裡,麵前擺著個炭盆,火苗舔著銅盆,映得他臉上的刀疤發紅。"趙總兵。"千戶呷了口熱茶,蒸汽模糊了他的眼,"有人奏報,說你私通北元,故意放緩守城——這可是滅門的罪。"
"證據呢?"趙謙的手按在刀柄上,指節發白。
千戶從懷裡掏出張紙,上麵是趙謙前幾日寫的求援信,隻是"急如星火"四個字被改成了"緩不濟事"。"這是從北元營帳裡搜出來的。"千戶笑了笑,刀疤在臉上扯出道猙獰的痕,"李千戶指李謨)說,單憑這封信,就夠你死三回了。"
趙謙突然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在臉上凍成冰珠。"好個李謨。"他指著城外,"北元在堆屍攻城,大同衛在拆文廟取暖,你們卻在查通敵——好,真好!"
千戶的臉沉了下來:"趙總兵,敬酒不吃吃罰酒?"他拍了拍手,棚外走進兩個緹騎,手裡拿著鐐銬,鐐銬上的冰碴子叮當作響。
"等等。"趙謙突然按住棚柱,柱上的冰殼被他按得簌簌掉,"讓我再守最後一夜。"他望著城外的篝火,"明早...明早你們再鎖我走。"
千戶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準了。反正...也不差這一夜。"
那一夜,大同衛的哭聲停了。不是不絕望,是連哭的力氣都沒了。趙謙坐在西牆的缺口處,懷裡揣著那隻沒織完的襪子,聽著北元的歌聲越來越近。雪落在他的發上,很快積了層白,像給活人戴了頂孝帽。
天快亮時,周昂拖著斷腿挪過來,遞給趙謙塊凍硬的麥餅:"老秀才藏的,說...說給將軍留著。"他的斷腿已經發黑,腫得像根紫蘿卜,"我剛才去看了,南牆又凍裂了道縫,能塞進三個手指頭..."
趙謙接過麥餅,餅硬得像塊石頭。他突然想起元興帝北征時的故事,說那位皇帝在雪地露營,跟士兵分食一塊乾餅,餅上的牙印現在還留在博物館裡。
"周昂。"趙謙把麥餅掰成兩半,遞給他一半,"嚼不動就含著,能有點滋味。"
周昂含著麥餅,眼淚終於掉了下來,在雪地裡砸出個小坑。"將軍,援軍...真的不會來了嗎?"
趙謙望著京師的方向,那裡的雪應該也下得很大,大到能蓋住所有的冤屈。"會來的。"他咬了口麥餅,硌得牙疼,"等雪化了,就來了。"
可雪還在下,下得越來越大,把大同衛的城樓、文廟、屍堆,都蓋成了白茫茫一片,像從未有過人間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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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尾
《大吳史?災異誌》載:"德佑十三年冬,大同衛大雪四十日,寒甚。邊軍拆民居百七十三間,軍民凍死者合計三千七百餘人,屍積於道,至次年春始化。風憲司查得,鎮刑司早在十月便截獲冬衣三萬件,匿於居庸關倉庫,後轉售與蒙古部落,得銀五千兩,分潤者上至李嵩,下至驛卒王順。然結案時,僅斬順一人,餘者皆以"不知情"論。"
卷尾
邊軍拆屋禦寒,非趙謙之暴,實乃中樞之虐。永熙帝《軍衛法》明定"軍屬宅地,非軍功不得奪",至德佑間,李嵩等竟以"堅壁清野"為名,縱緹騎奪民宅、匿冬衣,視軍屬如草芥,待邊軍若豬狗。此非天災,實乃人禍——禍在權臣視邊鎮為私產,禍在特務以人命為籌碼,禍在帝王惑於讒言而不察。
周昂之怒,非為護一宅之私,實為護"軍功不欺"之信;老嫗之死,非為守片瓦之安,實為守"朝廷不負"之諾。然當信諾被碾碎,連禦寒的門板都成了奢望時,邊軍之絕望,已非刀劍能解,乃民心之潰也。
史官曰:"大同之哭,哭的不是風雪,是寒徹骨髓的失望。夫軍民相護,猶魚水相依,拆民房以衛城,是竭澤而漁;匿冬衣以謀利,是飲鴆止渴。德佑之季,邊鎮之弊已深,非一人一役能救,蓋因"忠勇"二字,早被權欲凍成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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