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史?玄夜衛誌》載:"德佑十三年,宣府總兵嶽峰疑鎮刑司阻援,密遣玄夜衛緹騎沈毅攜調兵真令,自龍門關小道赴薊州。令書以元興帝時暗語書就,鈐玄夜衛密符,凡三易坐騎,避居庸關、古北驛諸鎮刑司卡哨。時李謨已布緹騎於七處要道,沈毅夜行晝伏,凡八日始達薊州衛。"
緹騎潛行雪沒鞍,暗符斜印月痕寒。
龍門關險風如刀,薊北書沉路九盤。
舊語加密防吏拆,孤燈照膽避人看。
莫誇驛館銅鈴緊,自有忠魂越險灘。
朔風卷著雪沫子,往人骨頭縫裡鑽。緹騎伏在馬背上,積雪沒了馬鞍,連睫毛都結著冰碴。馬蹄裹了棉布,踩在凍土上幾乎沒聲,隻有簷角的冰棱偶爾墜落,在寂靜裡砸出細碎的響。
暗符藏在靴筒內側,絹布被體溫焐得發潮,上麵的斜印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那月牙兒瘦得像把彎刀,貼在龍門關的山脊上,風從關隘裡灌出來,割得人臉生疼,比刀還利。
薊北來的書信沉甸甸壓在胸口,九盤山的路早被雪封了,驛卒換了三撥,消息還是沉得像塊鐵。緹騎勒住馬,躲在斷碑後嗬開凍僵的手指,借著雪光拆信。舊語裡摻著暗語,每個字都像埋在土裡的火種,得防著沿途官吏拆看,更怕被風雪洇了字跡。
山坳裡的驛館亮著燈,銅鈴在門楣上晃,叮當作響卻鎖不住風。緹騎吹滅燈籠,摸黑繞到後牆,孤燈殘影裡,他展開信紙湊到鼻尖,油墨混著雪氣,竟聞出幾分決絕。
遠處傳來巡夜人的梆子聲,他將密信塞進竹筒,往懷裡一揣,拍了拍馬頸。那畜生通人性,打了個響鼻便踏雪前行。都說九盤山路險,可比起城樓上那些凍裂的鎧甲,比起百姓灶膛裡那點可憐的火星,這點險灘算什麼?風雪裡,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像枚即將射出的箭,朝著薊北的方向,一往無前。
宣府衛總兵府的燭火被穿堂風抽得如同一簇跳動的鬼火,嶽峰攥著密令的手在案上印出半圈濕痕,那是掌心凍瘡滲的血混著汗。案頭三封退回的文書已積了層薄雪,鎮刑司的朱印在燭火下泛著冷光,"核驗"二字的筆鋒刻意加粗,像李謨那張總是掛著假笑的臉。他突然想起元興帝《北征錄》裡的話:"邊事如弈棋,一著錯,滿盤皆死",此刻才懂這話裡浸著多少血。
"將軍,玄夜衛的沈毅到了。"周平掀簾時帶進的雪風裹著冰粒,打得燭火矮了半截,映出帳外廊下那個皂衣身影。沈毅的玄夜衛腰牌藏在貼肉的襖子裡,與兄長的陣亡牌位貼身相貼——那牌位是他從鎮刑司的"畏戰自戕"文書堆裡偷出來的,牌沿還留著被踩過的凹痕。
嶽峰從匣中取出梨木板時,指腹在北鬥第七星的刻痕上頓了頓。這木牌是泰昌帝親賜,當年玄夜衛緹騎憑此牌可直闖親王藩邸,如今卻要用來躲鎮刑司的耳目。"石彪認得這刻痕。"他用錐子在桑皮紙上刺字,錐尖刺破紙背的聲響在寂靜的帳內格外清晰,"五千騎分三隊走,左隊帶三天乾糧從白羊口出,右隊藏在運煤的駝隊裡,中隊...中隊走密道,那是元興帝征北時挖的,入口在雲岡石窟第三窟的彌勒佛座下。"
沈毅盯著錐子刺出的"換防"二字,突然按住嶽峰的手:"將軍可知,李謨的人上周剛搜過雲岡石窟?他們說"防北元奸細藏火藥",實則在查密道入口。"他從袖中摸出張揉皺的紙,上麵是玄夜衛線人畫的草圖,密道入口處被標了個紅叉,"線人說,守窟的鎮刑司緹騎,每刻都要摸一遍佛座的蓮花紋。"
帳外突然傳來馬蹄鐵碾過凍土的聲響,鎮刑司的緹騎又來巡查了。嶽峰迅速將桑皮紙卷成筒,塞進掏空的蘆葦杆,又往杆裡塞了撮灶灰——這是元興帝時的暗號,灶灰混著密令,若被截獲,吹口氣就能讓字跡模糊。"那改走黑風口。"他往蘆葦杆外裹豬油紙時,指腹的凍瘡被紙邊刮破,血珠滴在油紙上,暈成朵暗紅的花,"黑風口的冰崖上有玄夜衛的舊繩梯,是永樂年蕭玨皇帝親批架設的,李謨的人嫌那裡風大,隻派了三個老卒守著。"
沈毅接過蘆葦杆,突然解開皂衣,露出後背縱橫的疤痕——那是去年在鎮刑司受的刑,隻因他不肯在兄長的"畏戰"文書上畫押。"李謨的表侄劉顯在古北驛設了"文書比對處",他們拓了將軍的筆跡,連您寫"急"字時最後一點的角度都記著。"他將蘆葦杆藏進綁腿,那裡的傷口還在滲血,"屬下若被擒,會咬碎藏在牙裡的硝石,讓密令連灰都剩不下。"
嶽峰往他懷裡塞了塊玄夜衛的密符,符上"忠"字的刻痕裡嵌著經年的汗漬。"你兄長的屍骨,我已讓人做了記號,等收複大同,就葬在文廟旁。"他突然壓低聲音,帳外緹騎的咳嗽聲正從窗縫鑽進來,"謝淵大人在京中已聯絡了風憲司的舊部,你過了古北驛,找第三棵歪脖子柳樹下的茶館,掌櫃的會用"元興帝禦筆"的茶盞招待你——那是暗號,他會派驛卒幫你抄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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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的龍門關關牆在月光下泛著青黑,磚縫裡的冰棱像倒懸的刀。守關的老卒接過木牌,先往火盆裡添了塊炭,等煙起了才把木牌湊到煙裡熏——北鬥第七星的刻痕比常製深,熏過之後會顯出淡淡的墨色,這是泰昌帝舊部才知的驗牌法。"商隊裡有個賣胡麻餅的,"老卒往沈毅手裡塞了個油紙包,裡麵是用油紙隔開的兩截蘆葦杆,"若遇盤查,就把真密令藏進餅裡,這截是假的,上麵的字是我仿的,能糊弄一時。"
沈毅鑽進柴車時,車夫突然掀起柴草,露出底下的暗格——暗格裡鋪著玄夜衛特有的桐油布,布上繡著半朵蓮花,與他腰間的半朵正好合成一朵。"劉顯昨晚在古北驛的醉仙樓擺酒,"車夫趕著車往關外走,鞭子在手裡轉了個圈,這是玄夜衛"前路有詐"的暗號,"他跟屬下說,要在黑風口"請"個大人物,給李千戶當新年禮物。"
柴車剛過古北驛的卡哨,就被五個緹騎圍住了。劉顯穿著件狐皮襖,手裡把玩著塊玉佩——那是去年從大同衛陣亡的百戶身上搶的。"沈緹騎彆來無恙?"他突然用靴尖踢了踢柴車,"聽說你兄長"自戕"時,手裡還攥著嶽峰的密信?"
沈毅的心猛地沉下去,原來他們早就認出他了。車夫突然從袖中摸出個小布包,往劉顯手裡塞:"千戶您看,這是從柴草裡搜出來的。"布包裡是那截假蘆葦杆,劉顯拆開時,沈毅的手已按在綁腿的硝石上——隻要對方認出字跡是假的,他就立刻咬碎硝石。
"嶽峰的字還是這麼醜。"劉顯把假密令往懷裡一揣,突然笑起來,"不過"換防"二字,倒比上次寫得有底氣了。"他揮揮手放行,馬蹄聲漸遠時,沈毅聽見他跟手下說:"等沈毅把真密令送到,咱們就跟著去大同衛,嶽峰和石彪的人頭,夠咱們升三級了。"
第八日黎明,薊州衛的城樓在雪霧裡像座浮島。石彪的親隨接過蘆葦杆時,指節捏得發白——他靴底沾的雪帶著砂質,那是從黑風口的冰崖上蹭的,昨夜他帶三百人去接沈毅,在冰崖下埋了十七個李謨派來的暗哨。"都指揮在後營煮了薑湯,"親隨往沈毅嘴裡塞了塊薑,辣得他眼淚直流,"他說嶽將軍的密令若到了,就把那批藏在煤窯裡的冬衣先裝車——去年鎮刑司扣下的那三萬件,咱們早就偷運回來藏著了。"
沈毅望著校場,士兵們正往馬背上捆草料,草料裡混著的乾辣椒是他兄長生前最愛用的——當年在大同衛,兄長總說這東西能讓馬在雪地裡跑得更歡。"將軍說,臘月廿五必須到西牆。"他摸出那半塊混著鹽的麥餅,餅上的牙印是老卒塞給他時留下的,"過了廿五,連乾辣椒都焐不熱馬的身子了。"
遠處突然傳來號角聲,石彪親率的騎兵隊像道黑色的閃電,劈開雪幕往大同衛的方向去。沈毅站在城樓,望著那道越來越遠的黑影,突然把剩下的半塊麥餅塞進嘴裡——麥餅裡的鹽混著眼淚,鹹得像大同衛城下的雪。
薊州衛都指揮府的銅鐘剛敲過三更,石彪捏著那截蘆葦杆的手在燭火下微微發顫。桑皮紙上的刺痕被他用唾沫洇開,"換防"二字的錐眼比尋常文書深半分——這是嶽峰在玄夜衛時定的規矩,遇急情則刺痕加重,石彪當年在元興帝帳下當侍衛時,曾親眼見先帝用這法子傳遞過破敵密令。
"都指揮,鎮刑司的緹騎還在驛館蹲著呢。"親隨張猛的聲音壓得像蚊子哼,他剛從後門摸進來,靴底沾著的泥裡混著冰碴,"為首的是李謨的族弟李進,今早還問"薊州衛的冬衣怎麼還不發往大同",話裡話外都在探咱們的動向。"
石彪將蘆葦杆湊到鼻尖,豬油混著蘆葦的腥氣鑽進肺裡,突然想起十年前在大同衛與嶽峰共飲的那壇燒刀子。那時嶽峰還是玄夜衛的百戶,在酒桌上拍著他的肩說:"邊軍的刀,得對著城外的狼,不能對著自己人。"如今這話像根刺,紮得他喉頭發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