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史?宦者傳》載:"德佑十三年臘月,帝蕭桓疑宣府衛總兵嶽峰擁兵自重,密遣司禮監秉筆太監李德全之親信王瑾,齎密詔赴邊。瑾潛行月餘,所至之處,鎮刑司緹騎皆暗隨左右,其回報之辭,半出李謨授意。帝覽奏,竟信嶽峰"私蓄甲士三千,與薊州衛石彪交通"。"
紫宸殿深雪未消,密詔偷傳宦官袍。
邊將血書藏袖裡,不及讒言半句高。
紫禁城的雪比邊鎮更冷。鉛灰色的雲壓在角樓飛簷上,簷角的走獸裹著層薄冰,像被凍住的嘶吼。司禮監的值房裡,李德全正用銀箸挑著炭盆裡的火星,炭是宣府衛進貢的銀骨炭,燃得無聲無息,卻將他臉上的皺紋烘得發亮,每道溝壑裡都藏著經年的算計。
“王瑾,這趟差事辦得好,咱家保你升隨堂太監。”他從袖中摸出枚象牙牌,牌上刻著半朵蓮花——與李德全腰牌上的另一半正好相合,紋路嚴絲合縫,是蕭武皇帝親定的司禮監密符。“見這牌,如見咱家;見咱家,如見聖上。”
王瑾的手指在牌麵上顫了顫,象牙的涼意在掌心漫開,像揣了塊冰。他是李德全從淨軍裡提拔的,當年在浣衣局洗馬桶時,是這位秉筆太監把他拽了出來。他深知李德全的手段:上月有個小太監漏了鎮刑司倒賣冬衣的風聲,轉天就被發往孝陵種菜,據說凍斃在雪地裡時,懷裡還揣著沒吃完的凍饅頭,饅頭上的牙印深得像要咬碎什麼。
“乾爹放心,”王瑾跪地時,額頭在金磚地上磕出悶響,地磚縫裡的寒氣鑽進額角,“嶽峰若真有反跡,奴才定能查個水落石出。”他不敢抬頭,怕看見李德全那雙總是半眯著的眼——那眼裡的光,比鎮刑司的烙鐵還燙。
李德全突然冷笑,炭灰落在他的貂皮袖上,白得刺眼。“查?咱家要的不是‘真有’,是‘聖上信有’。”他湊近王瑾耳邊,嗬出的白氣帶著龍涎香,那是禦書房才有的味道,“李千戶指李謨)說了,嶽峰帳下有個叫周平的親隨,是魏王蕭烈舊部——這話往密詔裡添一筆,聖上夜裡都得驚醒。”
王瑾揣著密詔離京時,鎮刑司的緹騎已在永定門外候著。寒風卷著雪沫子抽打在臉上,他裹緊了貂皮襖,那是李德全賞的,領口的狐毛卻紮得脖子發癢,像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
為首的劉顯勒住馬韁,馬嘴邊的白氣噴在王瑾臉上,帶著股草料的腥氣。“李大人說了,王公公若遇難處,隻管往古北驛的草料場去——那裡的驛卒,都是咱們的人。”他說話時,馬鞭在手裡轉著圈,鞭梢的鐵環叮當作響,像在數著什麼。
劉顯遞過個油紙包,裡麵是兩錠元寶,沉甸甸壓在手心。王瑾摸到底部的刻痕,借著雪光一看,竟是“鎮刑司”三字小款,刻得又淺又密,像怕人發現似的。“路上盤纏,李大人已備妥。”劉顯的笑裡帶著刀,“公公是聰明人,知道什麼該記,什麼該忘。”
王瑾點頭時,瞥見緹騎們腰間的彎刀,刀鞘上的暗紋與鎮刑司衙門前的石獅子如出一轍。他突然想起入司禮監那年,老太監說的話:“宮裡的權,是蜜糖裹著砒霜;鎮刑司的權,是砒霜泡著蜜糖。”此刻手心的元寶,倒像塊燒紅的烙鐵。
車馬啟動時,劉顯突然在他耳邊補了句:“對了,嶽峰的親隨周平,前幾日在居庸關驛館喝醉了,說‘石都指揮指石彪)的兵,開春就能到宣府’——這話,公公可記好了?”
出京三日,王瑾在龍門關遇著第一場暴雪。風雪像無數把小刀子,刮得車篷劈啪響,車夫說這關是元興帝北征時重修的,城磚裡摻了糯米汁,百年不塌,此刻卻像要被風雪啃出個洞來。
守關的老卒驗過象牙牌,枯瘦的手指在蓮花紋上摸了又摸,突然往他手裡塞了塊凍硬的麥餅:“公公往北走,可得小心鎮刑司的人——他們前日剛抓了個玄夜衛的探子,說人家‘窺探軍情’,其實是那探子撞破他們倒賣邊軍冬衣。”
王瑾咬著麥餅,餅裡的砂礫硌得牙床生疼,這才想起李德全離京前的囑咐:“邊地刁民,話不可信。他們見了太監就攀附,見了緹騎就跪舔,骨子裡的賤。”可老卒眼裡的光,卻比雪還亮,像在說什麼要緊事。
“那探子被抓時,懷裡揣著邊軍的血書,說大同衛的士兵在吃馬骨。”老卒往關牆的陰影裡退了退,聲音壓得更低,“鎮刑司的人用烙鐵燙他的嘴,他還在喊‘冬衣在李千戶的倉庫裡’——昨兒個,屍體就扔在關門外的雪地裡,野狗啃得隻剩隻靴子。”
王瑾突然覺得麥餅難以下咽,像在嚼沙子。車夫催促著出關,他回頭望時,老卒正往雪地裡埋什麼東西,動作快得像怕被誰看見——那身影,倒像他早逝的爹,當年也是這樣,在田埂上埋過冬的種子。
王瑾潛入宣府衛外圍的羊房堡。這裡是嶽峰的練兵場,鎮刑司的線人早在堡外的破廟裡等著,廟門的銅環鏽得掉渣,一推就發出“吱呀”的慘叫,像在哭。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線人是個跛腳的老兵,見了王瑾就往他懷裡塞了本賬冊,紙頁粗糙得像砂紙。“這是嶽峰私蓄甲士的名單,您瞧,第三頁那個‘趙武’,原是陽和衛的逃兵,現在成了他的親軍。”他說話時,眼神總往廟外瞟,喉結滾得像吞了石頭。
王瑾翻賬冊時,指腹觸到紙頁上的油漬,那氣味與居庸關驛館灶台上的豬油味一般無二——他上月替李德全查驛遞賬,在那裡見過同樣的油漬,是鎮刑司緹騎用豬油封口時蹭上的。
“嶽峰與石彪往來的書信呢?”他突然抬頭,線人臉上的汗珠子在臘月裡竟滾得厲害,順著凍裂的臉頰往下淌,在下巴上結成小冰粒。“李千戶說,他們每月初一都有密信往來,用的是元興帝時的暗語。”
線人慌忙從神龕後摸出封信,信封上的火漆印歪歪扭扭,倒像是倉促蓋就的。王瑾注意到神龕上的香爐,裡麵的香灰是新的,卻沒有插過香的痕跡——這線人,根本不是常來這裡的。
王瑾抽出信紙,墨跡新得發烏,顯然是剛寫的。“石彪吾弟”四字的筆勢,竟與李謨平日的字跡有七分像——他在司禮監見過李謨的奏折,那撇捺間的狠勁,像要把紙戳破似的。
“這信...是從哪兒得來的?”他捏著信紙的手開始發抖,紙頁薄得像層冰,仿佛一用力就會碎。線人突然跪地,膝蓋撞在磚地上的聲響驚得梁上的積雪簌簌往下掉。
“公公彆問了!再問,奴才的腦袋就保不住了!”線人磕頭如搗蒜,破廟裡的塵土被震得飛揚,混著雪沫子鑽進王瑾的口鼻,嗆得他直咳嗽。“是...是鎮刑司的劉千戶指劉顯)給的,他說...說照著這信寫進密奏,就能保奴才妻兒活命。”
王瑾突然想起龍門關老卒的話,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下。他把信紙湊近鼻子,聞到股淡淡的桐油味——那是玄夜衛處理密信的藥水味,可這信卻如此粗糙,顯然是偽造的。
“趙武的戶籍,你見過嗎?”王瑾突然問,線人猛地抬頭,眼裡的慌亂藏不住了。“陽和衛的逃兵名冊,去年風憲司剛核過,根本沒有‘趙武’這個人——你這賬冊,是從哪兒抄來的?”
線人張著嘴說不出話,破廟外突然傳來馬蹄聲,嘚嘚的節奏越來越近,像敲在王瑾的心上。他把信和賬冊塞進袖中,突然明白:這不是查案,是請君入甕。
破廟外的馬蹄聲停了。劉顯掀簾而入,風雪跟著他卷進來,吹得燭火直晃,把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像頭張牙舞爪的野獸。他手裡拎著個血淋漓的麻袋,血凍成了黑紫色,在雪地上拖出道猙獰的痕。
“王公公,這是嶽峰派去薊州的信使,剛在古北驛擒獲的。”劉顯把麻袋往地上一扔,袋口散開,露出個血肉模糊的人,喉嚨裡還在嗬嗬作響,像破風箱在拉。
王瑾捂住嘴才沒吐出來。那信使的手指凍得發紫,卻死死揣著塊麥餅,餅裡藏著張字條,上麵用錐子刺著“大同缺糧”四字,筆畫深得要把麥餅戳穿——這是玄夜衛傳遞急信的法子,他在司禮監的檔案裡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