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淵的書房裡,藥味混著雪味漫開來。他的左肩纏著繃帶,那是金水橋被緹騎用棍打傷的,一動就疼得齜牙。當趙五把血書遞過來時,他剛喝下去的藥全噴了出來,血書上的指痕和他當年在邊地凍裂的手指一模一樣。
"周鐵山..."謝淵的聲音發顫,他認得這個老兵,十年前在雁門關,周鐵山為救他,被北元兵砍了一刀,"他還活著嗎?"
王二搖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周叔說,寫完血書就去炸北元的營,讓我們趁機逃出來...現在怕是..."
謝淵抓起血書就往門外衝,繃帶被扯得鬆開,傷口滲出血,染紅了衣襟。"備馬!去紫禁城!"他吼道,親隨攔住他,"大人,您忘了聖上剛讓您"靜養"?李德全的人還在府外等著抓您的錯處呢!"
"錯處?"謝淵把血書拍在案上,"這血書就是錯處!我倒要讓聖上看看,他的邊軍是怎麼被自己人害死的!"他突然想起王忠臨死前的呼喊,那聲音和血書上的字跡重疊在一起,像把刀,割得他心口淌血。
兵部後牆的狗洞太小,謝淵鑽過去時,棉袍被勾破了,露出裡麵的傷。雪落在血書上,化了又凍,結了層薄冰,"大同衛凍死千餘"的"凍"字被冰裹著,像塊透明的傷疤。他剛走到東華門,就被李德全的小太監攔住了,"謝大人,李公公說,聖上已經歇下了,有啥事明早再說。"
"讓開!"謝淵的聲音震得小太監後退半步,"這是邊軍的血書,耽誤了,你擔得起?"
小太監卻挺直了腰板,指著遠處的宮燈:"李公公說了,就算天塌下來,也不能擾了聖上的好眠。"他湊近謝淵耳邊,聲音壓得極低,"聽說張尚書的兒子已經被放出來了,謝大人何必這麼強?"
謝淵的心猛地沉下去。他望著緊閉的宮門,血書在手裡被攥得發皺,周鐵山的指血混著他的傷口血,滴在雪地裡,像串紅珠子,很快被新雪蓋住。
李德全在暖閣外聽著蕭桓的鼾聲,嘴角噙著笑。他剛讓人把張顯從詔獄署接出來,用的是"查無實據"的由頭,張敬之果然派人送來了"謝禮"——那是塊從大同衛搜來的暖玉,據說原是永熙帝賜給嶽峰的。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公公,謝淵還在東華門跪著。"小太監來報,手裡捧著個托盤,上麵是謝淵讓轉呈的血書,"他說"若聖上不看,就跪死在雪地裡"。"
李德全瞥了眼血書,突然往上麵潑了杯茶水:"臟東西,也配進聖上的眼?"他把血書扔回給小太監,"拿去燒了,就說"查無此事,是謝淵偽造"。再告訴謝淵,他若再鬨,就按"欺君"論處。"
小太監剛要走,暖閣裡突然傳來蕭桓的聲音:"什麼東西這麼吵?"李德全忙推門進去,見蕭桓正拿著本《永熙帝實錄》,書頁上圈著"邊軍乃國之根本"的句子。
大年初一的雪是帶著棱角來的。風裹著雪粒抽打在臉上,像北元的骨箭刮過,生疼。謝淵跪在東華門的雪地裡,膝蓋早已失去知覺,凍在磚縫裡的血痂被體溫焐化又凍硬,結成層暗紅的冰殼。胸口的血書凍得比城磚還硬,棱角硌著舊傷,每喘口氣都像吞了刀片——那是昨日鑽狗洞時被勾破的傷口,此刻正滲著血,把棉袍浸出片深色的印子。
遠處傳來鎮刑司緹騎的馬蹄聲,嘚嘚地踏在凍硬的雪地上,像敲在人心上的喪鐘。劉顯的笑聲順著風飄過來,裹著雪沫子砸在謝淵臉上:"謝大人,彆跪了!李大人今早剛收到塘報,大同衛昨晚三更破的城,趙謙總兵自刎了,周鐵山那老兵連屍首都找不著——您這血書,現在就是擦屁股都嫌硬!"
謝淵的指節深深摳進磚縫裡,指甲縫裡滲出血,混著雪水結成冰。他想起周鐵山血書的最後一句,那字跡歪歪扭扭,卻像烙鐵般燙在心上:"臣等生為大吳兵,死為大吳鬼,隻求聖上睜眼看看西牆的雪,看看弟兄們凍裂的骨頭。"十年前在雁門關,周鐵山替他擋過一刀,那時老兵的血也是這樣熱,染紅了半片雪地。
"嗬......"謝淵突然笑出聲,笑聲在風裡碎成碴子。他撐著凍硬的磚地站起來,膝蓋發出"咯吱"的脆響,像要斷了。左肩的繃帶早就凍成硬塊,傷口被扯得裂開,血順著胳膊肘往下淌,滴在雪地裡綻成朵暗紅的花。他朝著宮門的方向挺直腰,雪落在他的發上,瞬間積成層白,像給活人戴了頂孝帽。
"咚"——額頭撞在凍硬的金磚上,發出悶響。磚縫裡的冰碴子紮進皮肉,血珠順著眉骨往下滾,糊住了眼睛。"一請聖上......"他的聲音被風撕得破破爛爛,"看大同衛的雪......"
"咚"——第二下更重,額頭的血混著雪水淌進嘴裡,又鹹又腥。"二請聖上......"他想起王忠臨死前指著賬冊的手,那手上的凍瘡裂得像朵花,"看鎮刑司的賬......"
"咚"——第三下磕下去,金磚上的積雪被震開,露出下麵暗紅的血痕,不知是哪個年月的冤魂留下的。"三請聖上......"他的聲音突然拔高,穿透風雪,"看看臣等......"
話音未落,兩隻鐵鉗似的手就擰住了他的胳膊。緹騎的皂衣上沾著雪,甲葉撞在他的傷處,疼得他眼前發黑。"謝大人,彆敬酒不吃吃罰酒!"劉顯的刀鞘頂在他後心,"李公公說了,再鬨就送您去詔獄署過年!"
謝淵掙紮著回頭,脖頸上的青筋暴起。宮門口的石獅子披著雪,像蹲在那裡的鬼。李德全就站在獅子旁邊,貂皮帽簷下的臉藏在陰影裡,手裡捏著團燒剩的紙灰。風卷著紙灰飄起來,混著雪粒打在謝淵臉上——他認出那紙灰的紋理,有半片還留著"鎮刑司"三個字的殘痕,是周鐵山用血寫的。
"你們燒不掉的......"謝淵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鑼,血沫子從嘴角漏出來,"西牆的雪埋著千具屍體,每具都記得......"
緹騎猛地把他按在雪地裡。臉貼著凍硬的地麵,他看見紙灰落在雪上,很快積了層白,像從未有過那封血書,從未有過大同衛的兵,從未有過咬指寫血書的周鐵山。隻有風還在吼,像千軍萬馬踏過雪地,又像無數冤魂在哭,哭這大年初一的雪,下得比臘月的更冷,冷得能凍住人心。
片尾
《大吳史?邊鎮考》載:"德佑十四年正月初一,大同衛破。周鐵山血書終未達禦前,僅存殘片於謝淵府中,後為其子謝明收錄於《邊塵集》。時人有詩曰"血書難達紫宸宮,雪沒大同萬骨空。若使君王親按劍,何愁北塞不春風"。"
卷尾
血書之難,不在七重盤查,而在君心之隔。周鐵山咬指作書時,未必不知此去九死一生,然其血仍熱,其誌仍堅,蓋因"忠"字早已刻入骨髓——那是永熙帝與士兵同臥土炕時埋下的根,是元興帝北征時"不斬降卒"的訓,是大吳立國時"民為邦本"的魂。
王二藏血書於發髻,趙五引密道於暗巷,謝淵冒死跪於東華門,皆非為己,實為"公道"二字。然公道在專製之下,竟需以血為墨,以命相搏,何其悲哉!李德全焚書於宮前,李嵩笑見於府內,蕭桓猶豫於暖閣,非不知邊軍之苦,蓋因"權衡"二字重於泰山——權衡忠奸,不如權衡勢力;權衡生死,不如權衡權位。
大同衛破後,有人在周鐵山寫血書的箭樓裡,發現塊被血浸透的麻紙,上麵的"永熙帝"三字未被北元兵毀壞。後玄夜衛舊部收其殘片,與謝淵的血書殘灰合葬,曰"雙忠塚"。塚前刻著狗剩後來寫的字:"雪會化,血會乾,公道不會爛。"
觀乎此事,可知民心如鏡,雖暫為雪掩,終有融時;君心如秤,若偏於私黨,必致失衡。血書之痛,痛在忠而見疑,痛在公而被掩,痛在明明有救卻眼睜睜看著覆滅。後之帝王讀史至此,當知:防邊患易,防內奸難;防內奸易,防己之蒙蔽最難。
喜歡玄楨記請大家收藏:()玄楨記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