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史?禮誌》載:"德佑十四年正月十五,上元節,帝蕭桓於文華殿設宴,召文武三品以上官。時兵部尚書謝淵、首輔李嵩、鎮刑司指揮使李謨等皆至,獨宣府衛總兵嶽峰未得召——按製,邊鎮總兵遇慶典例有賜宴,嶽峰戍邊十載,此為首次缺席。
席間議邊鎮事,嵩奏曰:"宣府衛總兵嶽峰久掌兵權,部曲私附,今大同衛新破,宜換帥以安邊圉,臣薦遼東都司趙能代之。"淵厲聲駁曰:"嶽峰斬北元使者、裂勸降書,忠節昭然,若無故易帥,恐寒邊軍之心!"二人爭執三刻,引群臣附議,或左或右,殿內嘩然。帝始終默然,僅於案頭批注《邊鎮圖》,至散宴未發一言。時人竊議,帝之沉默,蓋疑嶽峰而未決也。"
文華殿裡燭搖紅,水晶簾外雪初融。
玉盞斜傾駝峰膩,金盤高壘炙羊濃。
獨缺邊關征戍將,鐵甲猶寒宣府東。
偏多朝闕是非風,換帥議生滿座訌。
鳳笙才歇羯鼓急,刀兵語雜管弦中。
琥珀杯空人未醉,謝郎拍欄氣填胸。
誰識君王宴罷後,案頭猶壓嶽侯功。
舊折堆裡尋征西,朱筆懸而墨未濃。
正月十五上元節的文華殿,簷角的琉璃燈映著漫天飛雪,雪粒打在窗欞上沙沙作響,像無數細碎的玉屑在叩門。鎏金銅爐裡燃著西域進貢的安息香,三股煙縷順著龍紋梁柱盤旋而上,在藻井處凝成一團薄霧,與殿外飄入的雪氣撞個滿懷,散出清冽中帶著馥鬱的異香。
蕭桓坐在紫檀木禦座上,明黃色龍袍的十二章紋在燭火下泛著暗光——日月星辰紋的金線繡得極密,晃動間仿佛真有光影流轉。他左手拇指摩挲著腰間的白玉帶鉤,邊緣已被摩挲得溫潤。目光掃過階下的群臣時,他的視線在每個人的朝服補子上稍作停留:李嵩的仙鶴補子沾著些許酒漬,謝淵的獅子補子袖口處洇著暗紅——那是藥膏混著血的顏色。這目光像在清點棋盤上的棋子,卻遲遲未落定在哪一顆。
他端起白玉酒杯,杯壁薄如蟬翼,映得燭火在酒液裡碎成點點金鱗。一片朱砂梅的花瓣浮在酒麵,是李德全半個時辰前讓人從禦花園折來的,花瓣邊緣還帶著冰晶,浸在溫熱的酒裡慢慢舒展,像團將融未融的雪。"今日是上元,"蕭桓的聲音比殿外的雪更輕,卻清晰地落在每個人耳中,"不談邊事,隻說家常。"
話雖如此,李嵩的目光卻總往兵部尚書的席位瞟。他的手指在象牙箸上繞著圈,那箸尾刻著的"文淵閣"小印被摩挲得發亮。謝淵的朝服袖口纏著半舊的青布,藥膏從布裡滲出來,在深藍的緞麵上洇出淺黃的痕——那是三日前在金水橋被緹騎用鐵棍打傷的舊傷,此刻正隨著他握杯的動作隱隱作痛。他捧著酒杯出神,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殿外的風雪都凝在他緊鎖的眉峰裡,化作化不開的霜。
宴席上的駝峰羹冒著熱氣,銀匙探進去時,能看見碗底沉著的枸杞與桂圓,甜香混著肉香漫開來。旁邊銀盤裡的炙羊肉油光發亮,撒著的孜然粒在燭火下閃著細碎的光,可滿殿官員誰都沒心思細品。坐在末席的戶部主事偷偷用帕子擦著汗,他今早剛核過宣府衛的糧賬,鎮刑司送來的冊子與邊軍報的數目差著三千石,此刻正怕被李嵩點名問話。
李德全站在殿角的銅鶴燈旁,看似打哈欠,眼角的餘光卻沒離開李嵩。他袖中藏著今早李嵩遞的密折,折子裡"嶽峰在宣府衛私練死士三千,玄夜衛舊部多歸其麾下"的字句,此刻正像烙鐵般燙著他的掌心。階下的自鳴鐘"當"地敲了一聲,驚得簷外的雪粒落得更急,李嵩終於放下象牙箸,杯底與案幾相撞的輕響,在這寂靜裡竟像投了塊石頭。
"謝尚書,"李嵩突然打破沉默,象牙箸在青瓷碗沿輕輕一磕,"叮"的脆響像冰棱墜地,劃破殿內的死寂。他夾起一塊蜜餞,慢條斯理地放進嘴裡,山楂的酸氣混著安息香漫開來:"聽聞宣府衛送來的軍報,說嶽總兵斬了北元使者?"
謝淵抬眼時,燭火在他瞳孔裡跳了跳,像被風吹動的火星。他擱在案上的手指猛地收緊,纏在袖口的青布被攥出褶皺,藥膏滲出的淺黃色暈開些許:"是,嶽峰還裂了勸降書。"他刻意頓了頓,每個字都像從齒縫裡擠出來,"他說"大吳將士斷不與北元為伍",當場用佩刀劈了狼皮函,連玄狐裘都讓親兵用矛挑在轅門示眾。"放下酒杯時,杯底與案幾相撞的聲響在殿內蕩開,震得案上的銀匙輕輕顫動,"臣已將此事詳奏,懇請聖上嘉獎,以勵邊軍士氣——此刻的宣府衛,最缺的就是這口氣。"
李嵩輕笑一聲,袍袖掃過案上的蜜餞碟,幾顆金橘脯滾落在地。他彎腰去撿時,貂皮襖的下擺掃過靴麵,露出裡麵金線繡的"首輔"字樣:"嘉獎?依老臣看,怕是要查。"他轉向蕭桓,原本帶笑的臉突然繃緊,眼角的皺紋裡積著寒意:"北元使者為何獨獨找嶽峰?為何偏在大同衛破城後送信?這其中恐有蹊蹺。"他撚著胡須的手指突然停住,"老臣記得,元興帝時也先祖父曾遣使詐降,若非當時總兵警覺,險些丟了開平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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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桓的手指在禦座扶手上摩挲,那裡刻著元興帝親題的"守正"二字,筆畫凹槽裡積著經年的香灰。他想起前日李德全呈上的密報,宣紙上"嶽峰與玄夜衛舊部沈毅三日一密會"的墨跡還帶著未乾的潮意,又想起謝淵雪夜跪宮門時,額頭的血在金磚上洇開的形狀,像朵被踩爛的紅梅。喉結輕輕滾了滾,他端起酒杯遮住半張臉:"先不說這個,喝酒。"
歌舞伎的《霓裳羽衣舞》正跳至高潮,領舞的舞伎甩出水袖,絳紅色的綾羅掃過李嵩的案角,帶起一陣香風。李嵩的親信、禮部侍郎王顯突然出列,朝服的前襟沾著酒漬,像是匆忙起身時碰翻了杯盞。他捧著朝笏的手微微發顫,象牙笏板上的汗漬洇出淺痕:"陛下,臣有一事不明。"他偷瞥了眼李嵩,聲音細得像蚊蚋,"宣府衛乃北疆重鎮,嶽總兵鎮守十載,為何近來邊報頻傳,一會說"斬使拒降",一會說"缺糧斷餉"?莫非......"
"莫非什麼?"謝淵猛地起身,腰間的玉帶撞在案角,"當啷"一聲震得酒壺搖晃,琥珀色的酒液順著壺嘴淌下來,在案上積成小小的水窪。他往前半步,朝服的下擺掃過王顯的靴尖:"王侍郎是說嶽峰故意製造事端?"他指著殿外的風雪,聲音陡然拔高,驚得簷角的琉璃燈輕輕搖晃,"你可知大同衛的弟兄凍斃在城樓上時,手裡還攥著沒織完的毛襪?那些毛襪是百姓連夜趕織的,棉線裡還纏著蘆花!嶽峰斬使拒降,是為了告訴北元,我大吳還有骨氣,不是任人啃噬的肥肉!"
王顯被他吼得後退半步,朝笏差點脫手。李嵩忙打圓場,抬手示意舞伎退下,殿內的絲竹聲戛然而止:"謝尚書息怒,王侍郎也是憂心邊事。"他話鋒一轉,端起酒杯對著蕭桓遙遙一敬,酒液裡的梅花瓣早已沉底,"說起來,嶽峰在宣府衛待了十年,也該換個地方歇歇了。老臣看遼東都司趙能忠勇可嘉,去年在撫順衛擊退過兀良哈,不如調他去宣府衛,讓嶽峰回來......"
"不可!"謝淵的聲音撞在梁柱上,回音嗡嗡作響。他的臉漲得通紅,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袖口的青布已被藥膏浸透,顯出底下暗紅的血痕:"嶽峰熟悉宣府衛的地形,哪裡有暗哨,哪裡能藏兵,他閉著眼都能說出來!趙能雖勇,卻是遼東的將,宣府衛的風沙能迷得他找不著北!這時候換帥,如同自毀長城——陛下,大同衛的教訓還不夠嗎?"
蕭桓突然放下酒杯,酒液濺在龍袍前襟,像朵暗紅的梅,在十二章紋的星辰間格外刺眼。他捏著杯耳的手指泛白,指節因用力而突出:"李德全,"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塊冰投進滾油,讓殿內瞬間安靜,連簷外的風雪聲都清晰可聞,"宣府衛的軍糧,還能撐多久?"
李德全忙躬身,腰間的玉帶扣"哢"地撞上袍角的玉墜。他垂著眼簾,睫毛上仿佛凝著霜:"回陛下,鎮刑司剛報,說上月運去的糧草,在居庸關被雪耽擱了。"膝蓋彎到一半時,眼角飛快地瞟了眼李嵩,見對方微微頷首,才繼續說道,"駝隊陷在雪窩裡,凍斃了三匹駱駝,估計......還能撐半月。"最後三個字說得極輕,像怕驚擾了什麼。
謝淵猛地拍案,案上的銀盤被震得跳起,炙羊肉上的孜然粒撒了滿地。他從袖中掏出張紙條,紙邊卷著毛邊,顯然被反複摩挲過:"一派胡言!"紙條上的水紋印在燭火下若隱若現,是玄夜衛特有的暗記,"臣昨日收到玄夜衛線人密報,說糧草早過了居庸關,是鎮刑司的緹騎故意卸在古北驛的草料場!"他將紙條往前一遞,指尖因憤怒而顫抖,"這上麵寫著卸糧的時辰,還有緹騎頭領劉顯的簽字畫押——聖上若不信,可傳古北驛的驛丞對質!"
李嵩的臉色沉了沉,袍袖下的手緊緊攥住,指節捏得發白。他往前兩步,朝蕭桓深深一揖,袍角掃過地上的金橘脯:"謝尚書又在說玄夜衛?"語氣裡的譏誚像冰碴子,"鎮刑司早已查過,那些所謂"線人",多是嶽峰當年帶出來的舊部,沈毅便是其中之一。他們的話,如何能信?"他湊近蕭桓,聲音壓得極低,像怕被風雪聽去:"陛下,宣府衛的事,怕是得派個信得過的人去查——老臣舉薦詔獄署的陳嶽,此人是神武年間的舊人,最是謹慎。"
宴席散時,雪下得更緊了。謝淵剛走出文華殿,就被李嵩堵在回廊下。簷角的冰棱滴著水,落在兩人的朝服上,瞬間凍成細小的冰珠。李嵩解開貂皮襖的係帶,露出裡麵繡著仙鶴的錦袍,從貼身處摸出個油紙包,層層打開,裡麵是幾片殘破的麻紙,上麵的蒙古文歪歪扭扭,墨跡發烏。
"謝大人,"李嵩的哈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拂過兩人之間的積雪,"彆再護著嶽峰了。"他用指尖點了點麻紙,"這是鎮刑司在大同衛廢墟裡找到的,據說是嶽峰與夜狼將軍的通信殘片,雖不全,卻能看出"糧草""互市"字樣。"油紙包被他捏得發皺,"這東西若呈上去,彆說嶽峰,連你都得受牽連——畢竟,你三番五次為他擔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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