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桓盯著案上的火漆拓印,又看了看張二狗爛掉的舌頭,指節在龍椅扶手上敲出輕響。他想起元興帝的《馭下錄》:"特務司之爭,需製衡,不可偏信。"若嚴懲李謨,鎮刑司必亂;若放過,玄夜衛與謝淵又豈能甘心?
"沈毅。"蕭桓突然開口,目光掃過玄夜衛指揮使,"你說鎮刑司有賬冊?"沈毅叩首:"是,第三櫃,標著"密"字的青布包。"蕭桓對李德全道:"去取來。"
李嵩的臉色瞬間發白,那賬冊裡記著他挪用軍餉的事,本想借焚倉案掩蓋。謝淵看著他發抖的手,忽然明白——李謨燒倉,不僅是為陷嶽峰,更是為銷毀李嵩的貪腐證據。
賬冊送到禦前時,青布包上的墨痕還很新。蕭桓翻開第一頁,"德佑十四年正月,挪用宣府衛軍餉五千兩"的字跡赫然在目,落款是李嵩的私印。他猛地將賬冊摔在地上,紙頁散落,露出裡麵夾著的李嵩與李謨的密信:"待焚倉事成,嶽峰倒台,便將軍餉案推到他頭上。"
李嵩伏地叩首,額頭撞出血:"陛下,是...是李謨偽造!"李謨卻突然哭喊:"首輔讓我做的!他說...說嶽峰不倒,咱們都得死!"
謝淵出列:"陛下,李嵩、李謨構陷忠良,貪墨軍餉,按律當斬。然鎮刑司不可一日無主,臣請以周立仁兼領,重整法紀。"他頓了頓,"嶽峰在宣府衛缺糧,當速調大同衛糧草支援。"
蕭桓望著階下互相撕咬的兩人,李嵩的朝服前襟已被自己的指甲抓破,"李謨偽造文書"的嘶吼在奉天殿回蕩;李謨則死死攥著那冊貪腐賬冊,指腹摳進"李嵩私印"的朱痕裡,血珠順著紙頁往下滴。龍案上,謝淵遞上的"宣府衛告急文書"還帶著邊關的塵土,"北元夜狼部已圍助馬堡,三日無糧則城破"的字跡被朱筆圈了又圈,像道催命符。
"夠了。"蕭桓的聲音不高,卻讓殿內瞬間死寂。他指尖在《元興帝訓》的"馭下篇"上輕叩,那裡寫著"權臣互鬥,當斬其首,餘者流放,以儆效尤"。"李嵩革職,流放遼東三萬衛,家產查抄入軍倉;李謨斬立決,曝屍三日,以慰宣府衛士卒;張二狗..."他頓了頓,望著那癱在地上的漢子,"免死,充軍漠北,永不得還。"
李嵩突然膝行向前,拖著鐐銬在金磚上劃出刺耳的響:"陛下!臣輔佐三朝,功在社稷!嶽峰久掌邊軍,若不製衡,必成魏王第二!"李謨卻在旁冷笑:"首輔大人忘了?當年雁門關救你的,可不是鎮刑司的刀,是嶽峰的箭!"
謝淵出列厲聲駁斥:"李嵩休要混淆視聽!《大吳律》"謀逆篇"明載"構陷忠良者,與反賊同罪",你挪用軍餉、縱令焚倉,罪加三等!"他轉向蕭桓,"陛下,宣府衛缺糧已逾五日,臣請即刻調大同衛糧草馳援,由玄夜衛押解,確保無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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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桓揮了揮手,李德全捧著玉璽上前蓋印。"玄夜衛與鎮刑司,各罰半年俸祿。"他目光掃過沈毅與張全,"沈毅越權審案,雖有功亦當罰;鎮刑司縱容下屬,著周立仁兼領整頓。"殿外的日頭已過午,他望著那道穿透雲層的光,忽然想起永熙帝臨終的話:"邊事再難,也不能寒了將士的心。"
退朝後,金水橋的石板還沾著晨露。謝淵剛走到橋頭,沈毅從陰影裡走出,玄色披風掃過欄杆上的青苔。他遞來個烏木盒,裡麵是張二狗未遭毒啞前的供詞抄本,麻紙邊緣還留著牙印——那是漢子咬著紙寫字時留下的。
"最後一句,他寫了三遍。"沈毅的聲音壓得很低,指腹點著"李謨哭拜糧倉"處,"說那晚火光裡,李謨對著倉門磕了三個頭,嘴裡念叨"嶽將軍,當年雁門關你救我,今日我卻要你死,這債...下輩子還"。"
謝淵捏著供詞的手微微發顫,紙上的墨跡洇開,像極了雁門關的血。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與嶽峰同榜進士,嶽峰說"邊關的債,從來都是用血還,不是用淚"。"沈指揮使,"他將供詞折成細條,塞進靴筒,"三法司核鎮刑司舊案時,留意永樂二十年"遼東總兵案"——那也是李嵩經手的,怕是...還有冤情。"
風卷著槐花落了滿身,謝淵望著宣府衛的方向,天邊的烽火台正升起狼煙,三短一長——那是"糧草將至"的信號。他忽然笑了,像卸下千斤重擔:"嶽峰總說,邊關的雪化了就該種麥,如今...該到灌漿的時候了。"
嶽峰在宣府衛西城樓接過糧車時,新麥的清香混著桐油味飄過來。他正用千裡鏡望著助馬堡的方向,北元的營帳像群黑蟻,卻沒敢再前進一步。周平捧著謝淵的密信,信紙邊角被汗水浸得發皺:"將軍,李謨午時三刻伏法了,鎮刑司的賬冊...抄出貪腐銀十二萬兩,都補進了軍倉。"
嶽峰的目光落在糧車的麻袋上,大同衛的新麥顆粒飽滿,麻袋縫裡還嵌著幾粒去年的陳麥——王慶定是把家底都湊上了。他忽然想起十年前,李謨還是個在雁門關驛站補馬掌的驛卒,被北元遊騎追得摔下懸崖,是自己背著他在雪地裡走了三裡地,那時候的李謨,凍得隻剩一口氣,還攥著塊麥餅說"將來一定報答將軍"。
"燒倉那天,西糧倉的老看守說..."嶽峰的聲音有些發啞,千裡鏡的銅圈硌得掌心生疼,"火光裡有個人影對著倉門作揖,三拜三叩,像在辭行。"他忽然轉身,對著城下的士卒喊道,"弟兄們,今晚敞開吃新麥粥!周平,把那兩石帶麥香的新米,給守城的傷兵送去!"
風卷著麥香掠過箭樓,嶽峰摸出懷中藥囊,苦艾的氣息混著麥香鑽進鼻腔。雁門關的舊傷又在隱隱作痛,卻比往日輕了些,像有什麼淤堵多年的東西,終於被這場大火燒得乾乾淨淨。他望著天邊的晚霞,忽然想起元興帝的《北伐歌》:"麥熟邊關穩,兵強社稷安",原來老祖宗的話,從不含糊。
《大吳史?職官誌》載:"德佑十四年秋,謝淵以"焚倉案"為契機,奏請"三法司會同玄夜衛核鎮刑司舊案"。曆時三月,查得永樂至德佑年間冤案三十七起,皆平反昭雪。其中遼東總兵沈毅案、大同衛百戶周鐵山案,均係李嵩、李謨構陷,死者家屬皆獲撫恤,入邊軍者免試擢升。鎮刑司自此權柄大減,北鎮撫司改為三法司直轄,《大吳律》新增"特務機構不得專斷刑獄"條。"
宣府衛的新麥收了三成時,嶽峰讓人裝了兩石,用桑皮紙包好,裡麵藏著張字條。送麥的老卒回來時說,李嵩在遼東三萬衛的流放地正領著囚徒墾荒,接過麥袋時,指腹在"宣府衛屯田所"的印鑒上摸了很久。
字條上是嶽峰的親筆,隻有二十個字:"雁門關的雪化了,宣府的麥熟了,你我都欠的,該還了。"
李嵩在遼東的寒風裡攤開字條,麥殼從紙縫裡漏出來,混著當地的黑土。他抓起一把新麥,宣府的砂粒硌在掌心,像那年雁門關雪地裡的石子。遠處傳來囚徒唱的《麥收謠》,調子竟與宣府衛的一模一樣。他忽然蹲下身,抓起一把黑土,混著麥粒塞進嘴裡,又苦又澀——原來有些債,不是流放三千裡就能還清的;有些暖,錯過了雪季,就再也等不到下一個春天。
三法司的卷宗裡,還存著李謨臨刑前的供詞,最後一句是:"嶽將軍,當年你救我時,雪地裡的麥餅是甜的,是我...把它變成了苦的。"墨跡潦草,像滴落在紙上的淚,被風吹乾後,隻剩道淺淺的痕,像在提醒後來人:邊關的刀能護家國,心裡的刀,卻能毀了自己。
片尾
《大吳史?刑法誌》載:"焚倉案後,蕭桓漸疏鎮刑司,倚重謝淵與玄夜衛。德佑十五年,北元夜狼部再犯宣府衛,嶽峰以新麥充軍糧,大敗之,斬敵三千。捷報至京,帝賜"忠勇"金牌,複其總兵職。"
卷尾
焚倉一案,看似是李謨的私怨,實則是鎮刑司與邊軍矛盾的總爆發。當特務機構的刀筆能隨意羅織罪名,當糧倉的火能被用來構陷忠良,製度的潰爛已從內裡開始。謝淵的堅持,沈毅的查案,嶽峰的隱忍,終讓真相浮出水麵,卻也暴露了大吳司法的致命傷——帝王的權衡永遠高於法理,特務的權柄總能淩駕於三法司之上。
張二狗的供詞、火油桶的火漆、賬冊的墨跡,構成的不僅是證據鏈,更是邊軍與文臣、特務與法司的角力場。李謨伏法時的哭喊,李嵩流放時的沉默,嶽峰守關時的遠眺,都在訴說同一個道理:邊關的刀能擋外敵,朝堂的刀卻能誅忠良。
多年後,宣府衛的老卒還會說起那個焚倉的夜晚,說火光裡有個影子在拜倉,像在向被辜負的忠勇贖罪。而那年的新麥,終究在邊關的土地上長出了新苗——就像那些被冤屈的忠魂,縱然被烈火焚燒,根下的土,終會記得他們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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