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傳來更鼓聲,三更了。他將密信卷成細條,塞進個竹筒,遞給窗外的黑影:"速交鎮刑司北廠,告訴李大人,事成後彆忘了許我的"襄王府護軍統領"之位。"黑影接過竹筒時,露出腰間的銅牌,刻著半朵梅花——與刺殺嶽峰的番役標識一般無二。
陽和口的西崖烽燧果然在三更準時熄滅。周毅站在營門望樓,看見遠處的黑暗裡閃過三堆火光——那是北元約定的信號,一堆舉煙,二堆衝鋒,三堆合圍。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節發白:"果然是內奸!"
趙小五抱著名冊跑上來,氣喘籲籲:"都指揮!那五個文書的籍貫都是假的,軍籍冊上的簽字筆跡...跟孫遷的密信一模一樣!"周毅接過名冊,借著月光翻到最後一頁,上麵記著"德佑十四年春,五人共領"烽燧調度銀"五十兩",批款人處蓋著"鎮刑司北廠"的小印。
"備馬。"周毅解下腰間的令牌,塞給趙小五,"你帶三人從密道走,去宣府衛找嶽總兵。這是名單,縫在你貼身的衣絮裡——記住,哪怕隻剩一口氣,也要送到。"他從帳角摸出塊血帕,上麵是他早已寫好的內奸姓名,墨跡已乾,邊緣卻被淚水浸得發皺。
北元的鐵騎像潮水般湧向西崖,孫遷帶著五個"文書"突然拔刀,砍向守營門的哨兵。"周毅通敵!快隨我擒賊!"他的吼聲混在廝殺聲裡,竟有幾分像模像樣。周毅提槍衝出帳時,正撞見個"文書"往火藥桶裡扔火把,槍尖一挑,將人釘在寨牆上,那人懷裡掉出塊銅牌,與孫遷的一般無二。
"孫遷!你這閹黨餘孽!"周毅的槍直指穿緋紅官袍的身影,"魏王之亂時你沒被砍頭,倒是學會了賣國!"孫遷冷笑一聲,揮刀砍來:"周毅,你以為嶽峰保得住你?鎮刑司要你死,你就活不過今夜!"
五
激戰至四更,陽和口的守軍已不足百人。周毅的左臂中了一箭,血順著甲縫往下淌,染紅了半截槍杆。他看見趙小五帶著人衝過密道入口,被三個緹騎攔住,其中一個正舉弓瞄準小五的後心。"小五!小心!"他嘶吼著撲過去,用後背擋住那支箭,箭頭穿透甲胄,沒入半寸。
趙小五回頭時,看見都指揮胸前插著支箭,卻還在揮槍掩護他們,槍尖挑落兩個緹騎,血濺在他臉上,滾燙的。"走啊!"周毅的吼聲劈碎了夜空,"告訴嶽將軍,清君側...清君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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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遷看著周毅倒在地上,嘴角還在冒血沫,左手卻死死攥著那半張布防圖。"搜他身!"他踢向周毅的臉,"把名單找出來!"緹騎翻遍了周毅的衣袋,隻找到塊啃剩的麥餅,餅渣裡混著沙粒——那是陽和口士兵三天來唯一的口糧。
"大人,"一個緹騎低聲道,"北元的人快攻進來了,我們..."孫遷一腳踹在他臉上:"找不到名單,誰也彆想活!"他突然瞥見周毅右手食指指向西北,那裡是片亂葬崗,"去那邊挖!"
趙小五在密道裡狂奔,身後的親兵一個個倒下。他的左臂被箭射穿,傷口的血順著指尖滴在地上,卻死死護著胸口——那裡藏著名單。衝出密道時,晨光已染紅了天邊,他看見宣府衛的旗幟在風中飄揚,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醒來時,嶽峰正用小刀劃開他的傷口,不是取箭,而是在找什麼。"小五,"嶽峰的聲音發顫,"周都指揮讓你帶什麼來了?"趙小五張了張嘴,血沫湧出來,他抬起斷了兩根手指的右手,指向自己的胸口。
嶽峰從趙小五的衣絮裡抽出那塊血帕時,手抖得幾乎握不住。上麵的名字歪歪扭扭,卻每個都像燒紅的烙鐵:孫遷、王七、劉二...共五人,最後三個字是"鎮刑司"。他想起三個月前周毅來宣府,曾隱晦地說"陽和口的緹騎總在半夜鬼鬼祟祟",當時隻當是他多心。
"將軍,"親兵捧著周毅的遺體進來,甲胄上的箭孔像蜂窩,"從都指揮攥著的布防圖背麵,發現這個。"那是半張紙條,寫著"孫遷與襄王幕僚往來,每月初三在陽和口破廟交接"。嶽峰猛地將血帕拍在案上,燭台震得跳起:"備兵!去陽和口!"
孫遷帶著緹騎逃回鎮刑司時,正撞見李嵩的幕僚王敬。"名單呢?"王敬的臉白得像紙,"嶽峰已經知道了,正在來的路上!"孫遷從袖中摸出半塊染血的布防圖,上麵沒有字:"那匹夫把名單藏起來了!"
王敬突然拔刀,架在他脖子上:"李首輔說了,你沒用了。"孫遷的瞳孔猛地收縮,看見王敬身後的緹騎都舉著弓,箭頭對著自己。"為什麼..."他的聲音還沒落地,箭已穿透他的咽喉,血濺在"鎮刑司"的牌匾上,像朵綻開的紅梅。
德佑十四年,陽和口的亂葬崗積著沒踝的黑泥,嶽峰親自執鋤挖掘時,鋤尖突然撞上硬物。親兵趙二郎扒開浮土,露出塊斷裂的青石板,石板下的陶罐裡塞著團油布,解開時嗆出的黴味混著血腥——那是周毅藏的另一半名單,麻紙被血水浸成紫黑,卻仍能辨出"鎮刑司緹騎劉三大同衛文書錢彬"等五人姓名,與王二斷指中取出的血帕名單嚴絲合縫,連墨跡暈染的形狀都分毫不差。
嶽峰將兩卷名單並在一處時,指腹撫過周毅的筆跡,那"劉"字的捺腳格外用力,劃破了三層麻紙——像極了周毅生前射箭,總愛將箭杆刻得入木三分。卷宗裡的密信是從內奸住處搜出的,最末封的信封蓋著"鎮刑司北廠"的火漆,信末"待除周毅,可借北元之手焚陽和口糧倉,奏嶽峰"疏於防範""的字跡,與李謨給李嵩的私信如出一轍,筆鋒裡藏著的彎鉤,在"嶽峰"二字上尤其紮眼。
謝淵在三法司大堂升堂時,特意將周毅的牌位供在案側,牌位前的白燭燃得筆直,燭淚積成小小的丘。四個被押上來的"文書"都低著頭,青布囚服下的肩膀卻挺得僵硬——他們是名單上僅存的活口,錢彬與另外三人,皆以"掌管糧倉賬冊"為名潛伏在大同衛。
"錢文書,"謝淵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堂裡回蕩,案上的密信被風掀起邊角,"這封信上的"八月初五獻陽和口布防",是你的筆跡吧?"錢彬猛地抬頭,眼裡的驚恐轉瞬被決絕取代,突然朝身旁的獄卒撞去,趁亂狠狠咬住自己的舌頭。
另外三人幾乎同時動作,咬舌的悶響在大堂此起彼伏,黑色的粉末順著嘴角湧出,落在青磚上洇出點點黑斑。謝淵衝過去時,指尖隻觸到錢彬冰冷的下頜,那人喉嚨裡還在發出嗬嗬的聲,眼睛卻死死盯著案側的牌位,仿佛想說什麼卻已被毒藥封喉。
仵作驗屍後回報,四人舌下都藏著蠟丸,蠟衣融化後露出的黑色粉末,與去年大同衛獄中毒死老兵的"死士藥"成分一致——那是鎮刑司特配的鶴頂紅與附子混合劑,入口即化,無解。堂外的陽光恰好斜照進來,穿過雕花木窗落在周毅的牌位上,牌位前的香爐裡插著三支箭,箭頭都刻著"陽和口",箭杆上的裂痕,像極了周毅死時攥著布防圖的指節。
謝淵望著地上漸凝的黑血,突然想起王二說的,周毅中箭後仍扶著烽燧柱寫名單,血從咽喉湧出來,就在麻紙上暈成了個"忠"字。他將兩卷名單仔細拚好,用紅筆在五人姓名上畫了圈,圈住的不僅是名字,還有鎮刑司在邊鎮織下的那張網——網眼裡,是無數個周毅這樣,連死都要把真相咬在嘴裡的人。
嶽峰站在堂外的廊下,聽見裡麵的動靜後,默默將腰間的短刀解下放在階上。刀鞘上的纏布磨得發亮,浸過雁門關的血,也浸過陽和口的雨。他想起周毅年輕時總說:"當兵的不怕死,就怕死了還被人潑臟水。"如今看來,這名單上的血,終究是沒白流。
片尾
嶽峰在宣府衛的忠烈祠裡給周毅立了塊碑,碑文是他親筆寫的:"陽和口一戰,都指揮周毅以身殉國,所遺內奸名單,清邊塵之汙,安社稷之基。"立碑那天,趙小五斷指的傷口剛拆線,他捧著那半張布防圖,跪在碑前磕了三個頭,血從紗布裡滲出來,滴在碑石上,像極了周毅當年寫名單時的血。
卷尾
《大吳史?忠義傳》評曰:"毅之死,重於泰山。非唯力戰殉國,更以殘軀護密信,使鎮刑司安插邊鎮之奸黨儘除,邊關始得清明。"
嶽峰重修陽和口城防,在周毅戰死處立了塊無字碑,碑後刻著那五名內奸的名字,用朱漆塗滿,日久風吹雨打,朱漆剝落,露出底下的鑿痕,像無數雙眼睛在盯著過往的行人。老卒說,每到七月廿九,碑前總會多出一束野菊,是趙小五采來的——他後來成了宣府衛的百戶,每年都要去陽和口,替周毅看看那片他用命守住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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