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丞為何抖得像篩糠?"周鼎突然發問。劉啟膝頭一軟,玉帛墜地,露出裡麵夾著的細針——是要刺破祭天酒樽的伎倆。周鼎彎腰拾帛,瞥見他靴底沾著的朱砂,與天壇地磚的丹漆同色,喉間湧上腥甜:"先帝元興爺定親征禮時,曾說"心不誠者,雖祭無益",你忘了?"
初四夜,乾清宮燭火徹夜未熄。蕭桓對著銅鏡試穿鎧甲,甲片是十年前永熙帝賜的"柳葉鎧",腰腹處的龍紋已磨得發亮。侍立的老內侍王瑾突然哭出聲:"陛下,兵部尚書缺員,徐文良自縊後,張敬餘黨都稱"邊事已緩,親征必亂"..."
"亂?"蕭桓摸著甲扣,那處留著淺淺指痕——是三個月前李謨進讒時,他攥甲太用力掐的,"嶽峰在大同挨箭時,他們說"邊將抗命";李謨劫獄時,他們說"小亂不足憂"。如今朕要親去,他們倒怕亂了?"王瑾從袖中掏出片焦紙,是嶽峰家書中"臣死且不避"的殘句:"這是玄夜衛從鐘樓灰燼裡撿的,謝淵奏請將此紙隨誓文焚祭。"
初五卯時,天壇外的護城河邊,玄夜衛百戶沈煉正檢查儀仗。昨夜搜出劉啟同黨的供詞,說要在"登壇階"第三級暗設機括——此刻他踩著石階往上走,每級都用刀鞘敲三下,聽見第三級有空響,眸色一沉。趙承祖按住他的刀:"彆拆,等陛下登階時,讓他親眼看看這些人的伎倆。"
階下突然騷動,鴻臚寺卿跑來稟報:"魏國公徐顯祖稱"春秋不伐喪",拒率京營隨駕!"沈煉冷笑,想起徐顯祖三個月前收過李謨送的西域寶馬,此刻正拴在府中馬廄。趙承祖卻道:"讓他拒,陛下要的是肯拚命的兵,不是會讀春秋的公侯。"
辰時三刻,祭天儀式始。蕭桓執玉圭登壇,十二麵龍旗在風裡獵獵作響,太常寺讚禮官的聲音刺破雲層:"奏《告天樂》——"太牢三牲牛、羊、豕)陳列案前,其中牛耳上係著紅綢,是五軍都督府從"鎮刑司舊庫"搜出的,原是李謨準備獻給北元的"降禮"。
"嶽峰若在,該見此牛。"蕭桓對著牛首喃喃,忽然瞥見西南角的望樓——那裡本該是鎮刑司緹騎值守,此刻換成了玄夜衛,沈煉正舉著千裡鏡張望,鏡光在晨霧裡閃了一下。
誓文宣讀時,風突然停了。蕭桓展開玉版,丹書字跡被指尖按出凹痕:"朕臨禦十四年,昏聵失察,使李謨等奸黨扣糧困邊,殺嶽峰於大同,罪在朕躬...今親統六師,誓複疆土,凡擒斬奸黨者,賞千金封千戶;凡退縮不前者,朕必親斬以徇...願天鑒朕心,助我大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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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到"嶽峰"二字,壇下突然有啜泣聲。是來自大同的殘兵,周顯帶著他們跪在最前排,每人懷裡都揣著塊燒焦的家書殘片。蕭桓看見周顯袖口的箭傷,那是從密道突圍時留下的,忽然將玉版按在額上:"嶽將軍,朕來遲了!"
易鎧甲時出了岔子。當王瑾解下龍袍,露出裡麵的素色內衣,眾臣才見衣上繡著細小的"嶽"字——是蕭桓連夜命繡工刺的,共三十七處,合嶽峰年歲。穿甲的內侍手一抖,護心鏡墜地,裂出蛛網紋,恰如大同城牆的裂痕。
"碎得好。"蕭桓拾起鏡片,"舊鏡照不出新過,就用這裂鏡,照朕如何贖罪。"趙承祖突然上前,將一枚玄夜衛的銅符塞進他甲胄夾層:"陛下,這是九邊總兵合符的信物,謝淵在大同已得左符,見此符如見陛下。"
巳時,誓師壇下。蕭桓按劍而立,望著黑壓壓的士兵——京營三萬,加上九邊趕來的先鋒,共五萬眾。其中有薊州鎮的騎兵,馬鞍上還掛著從李謨黨羽處繳獲的賬簿;有宣府的步兵,甲胄上沾著大同的塵土。
"你們中,"蕭桓的聲音滾過隊列,"有誰見過嶽峰?"前排齊刷刷站出二十餘人,都是曾隨嶽峰守邊的老兵。蕭桓深揖:"朕替嶽將軍,謝你們活下來。"老兵們突然哭吼:"願隨陛下殺賊!"聲浪撞得壇上的旗幡劇烈搖晃。
忽有快馬從西直門方向奔來,騎士滾鞍落馬,舉著謝淵的塘報:"大同外城已複!謝大人斬降敵緹騎鄭屠,正圍內城!"壇下爆發出歡呼,蕭桓展開塘報,見末尾有"盼陛下親至,告慰忠魂"九字,筆鋒如刀,想是寫時太用力劃破了紙。
"聽見了嗎?"他揮塘報指向前方,"謝淵在等我們,嶽峰的英靈在等我們!"沈煉突然示警,十數支冷箭從人群後射出,卻被玄夜衛早備的盾陣擋住——是李德全餘黨混在後勤兵裡,此刻已被按倒,嘴裡還罵"閹黨誤國",倒像是替自己辯白。
午時出兵,德勝門甕城的牆磚上,蕭桓用劍刻下"還我大同"四字。刻到"同"字時,劍刃崩出缺口,他卻不肯換:"留著這豁口,等斬了最後一個奸黨再磨。"王瑾捧著禦馬的韁繩,見馬鬃上係著周顯獻的焦紙殘片,正是"忠"字那部分。
"陛下,"趙承祖低聲道,"魏國公徐顯祖閉門不出,要不要..."蕭桓翻身上馬,馬蹄踏過城門的刻痕:"不必,讓他看著——看我們如何用他不肯帶的兵,複他不敢守的土。"
大軍出城時,風吹得旗幡直指北方。蕭桓回望京師,見天壇的金頂在陽光下閃爍,忽然想起元興帝北征時,曾在壇上留"王者守邊,不避風霜"的碑刻。他抬手撫過甲胄上的裂痕,那裡正對著心口,像嶽峰未說出口的質問。
"駕!"禦馬嘶鳴著衝入塵煙,五萬將士的甲葉聲彙成洪流,驚得雁陣掉頭北飛——它們該是從大同來的,此刻正引著王師,往那片浸滿忠魂血的土地去。
片尾
《大吳史?兵誌》評:"德佑親征,非為耀武,實為謝罪。登壇誓日,裂鏡明過,三軍感泣,九邊響應,此非兵威所致,乃人心所歸也。"
《大同忠烈祠碑》載:"八月十五,帝至大同,親撫嶽峰遺骸,以禦鎧覆之。祭文中有"朕與將軍,共守此城"語,邊卒聞之,皆願效死。"
《罪惟錄?德佑朝紀事》記:"親征途中,帝每日臨睡前必展嶽峰家書殘卷,至"免見豺狼當道"句,輒淚濕枕席。及破內城,見鐘樓柱上有血書"嶽"字,知是峰死前所刻,遂命以玉匣藏其柱,至今猶存。"
卷尾
德佑十五年秋,雁門關外的穀子黃了。沈煉勒馬站在黑鬆林舊址,當年的血痕早已被風沙磨平,隻餘下幾株新鬆,根須纏著半片鏽蝕的甲片。身後傳來車軲轆聲,是嶽峰的小孫子捧著牌位,孩子手裡還攥著塊磚——正是當年他在巷戰中用來砸緹騎的那塊,磚角的血跡已變成深褐,卻被摩挲得光滑。
《大吳史?忠義傳》載:"德佑之變後,帝親征三月,破北元於狼山,斬其可汗。歸京後毀鎮刑司獄,焚舊案千卷,複謝淵官,追封嶽峰為忠烈王,立祠於大同衛,歲時致祭。"
鎮刑司的舊址後來改建成了忠烈祠。李嵩黨羽的鐵鑄跪像立在階前,日久被百姓啐得發黑。每到清明,總有老兵帶著酒來,對著嶽峰的牌位絮叨:"將軍,您看這城牆又修好了,磚縫裡的草都長老高了。"
蕭桓晚年常獨自坐在紫宸殿,案上攤著那方血書,麻紙已脆如秋葉,卻被裱得極好。李德全說,陛下常對著"殺將獻城"四字發呆,有時會突然落淚,說"這字該刻在朕的碑上"。他臨終前下的最後一道詔,是將祭天誓文刻成石碑,立在祭天壇旁,碑石的縫隙裡,至今還能找到當年誓文焚燒後的灰燼。
謝淵致仕後回了江南,在老宅裡養了一池蓮。他常對孫輩講起大同衛的雪,說"最冷的不是塞北的風,是人心的寒",卻又指著池中新綻的蓮:"但再冷的冰,春天也會化。"他書房的牆上掛著幅畫,是嶽峰的老仆嶽忠畫的黑鬆林,畫裡的箭簇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像群不肯折腰的人。
民間流傳著支《忠烈謠》,說是個瞎眼的老兵編的。唱到"鐘樓火燼照千秋"時,總會有人落淚——那老兵當年在巷戰中被砍斷了舌頭,卻憑著記憶,用笛子吹出了調子,笛聲裡混著甲葉響,像無數英靈在列隊前行。
又過了百年,有個書生在大同衛的殘碑上拓字,發現"忠良"二字的刻痕裡嵌著細小的骨渣。他對著夕陽舉起拓片,光影裡竟顯出無數人影,有的舉著斷矛,有的抱著血書,朝著北方的狼煙走去。風過時,拓片嘩啦啦作響,像在重複那句被念叨了百年的話:
"莫向殘碑尋姓字,寒風吹處是忠良。"
壇上誓文焚作灰,征鞍親跨北風催。五千甲葉隨龍起,萬裡煙塵逐騎來。已為忠魂償舊債,更將奸骨築新台。莫言天子無慚色,禦鎧猶沾大同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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