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史?嶽峰傳》載:"德佑十四年八月,大同衛內城陷,指揮嶽峰率殘卒七十三人守十字街鐘樓。身被七創,刀痕深可見骨,左肋裂五寸,右腿箭透脛,猶倚柱督戰,聲嘶力竭。北元兵環攻者三,皆為其所部以血肉軀擋回,死者凡六十二人,屍積如垣,護峰於核心,垣隙猶見吳兵甲片,與磚縫血痕交結。"
《邊鎮誌?忠烈篇》補:"峰重傷後,鎮刑司前緹騎鄭屠原大同衛鎮撫司吏,因貪墨糧餉遭峰彈劾,懷怨降敵)引北元左賢王至,指鐘樓道"擒嶽峰者賞牛羊千頭,隸大同萬戶府"。時吳兵餘三十人,皆麵有菜色——鎮刑司自七月中旬始扣糧,初減日餉三成,至七月底竟斷供,將士日食一餐,或煮弓弦為粥,猶裂衣為帶,束峰傷口,曰"將軍不死,我等不散"。峰知勢不可支,取貼身麻衣,以指血書"援軍至否"四字,投樓下,為小卒王二狗年十五,陽和口守將遺孤,父為鎮刑司扣糧餓死)藏於發髻,以汗漬封護,後獻於宣府總兵謝淵,麻衣猶帶血痂七處,與峰創痕合。"
殘垣血濺夕陽殷,刀劈肌骨未肯還。
六十忠魂堆作障,寸心孤勇貫重關。
已無餘力撐軀殼,猶抱孤忠照宇寰。
莫歎援兵消息杳,戰袍裂處是河山。
八月十三,殘陽把斷牆染成塊凝固的血,磚縫裡的血珠被風一吹,凝成暗紅的冰碴,順著牆根往低窪處淌,在青石板上畫出蜿蜒的痕,像條不肯斷的血脈。周鐵山靠在斷裂的箭樓上,胸甲被劈開道尺長的口子,血浸透了裡麵的麻布,黏在肋骨上,每喘口氣都像有把鈍刀在腔子裡攪。他看見自己的刀插在不遠處的敵兵胸口,刀刃上的血珠正往下滴,砸在對方的氈靴上,濺起細小的紅。
“將軍!西牆快守不住了!”十六歲的小兵狗剩拖著條傷腿爬過來,手裡的斷矛隻剩半截,矛尖還掛著塊敵軍的皮肉。周鐵山剛要起身,後腰突然傳來鑽心的疼——是早上被彎刀劃開的傷口,血把褲腿都浸透了,黏在地上的血痂被扯得生疼。他抓起身邊的斷箭,咬著牙往狗剩手裡塞:“把那麵旗豎起來!”
旗杆就斜插在殘垣的豁口處,紅綢旗麵被箭射得像篩子,“忠勇”二字被血漬暈成紫黑的團。狗剩剛把旗杆往石縫裡插,就被支流矢穿透了咽喉,他倒下去時還死死攥著旗角,屍體順著牆坡滾下去,旗麵掃過斷磚,帶起的血珠在夕陽裡劃出道弧線。周鐵山嘶吼著撲過去,用身體擋住旗杆,敵軍的刀砍在他的背上,甲葉碎裂的脆響裡,混著他悶雷似的罵:“狗娘養的!老子在這兒!”
六十個弟兄,現在還能站著的隻剩七個。他們背靠背擠在殘垣的死角裡,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傷,有的斷了胳膊,有的少了耳朵,還有的被箭釘在牆上,隻能用牙齒咬著短刀往敵軍身上捅。周鐵山數著地上的屍體,自己的弟兄和敵軍的疊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隻有明軍的鎧甲在夕陽下泛著暗啞的光,像堆燒紅後冷卻的鐵。
“堆起來!”周鐵山突然喊,聲音劈得像破鑼。他拖著傷腿往屍體堆爬,把弟兄們的屍體往缺口處挪,敵軍的屍體也被拽過來,層層疊疊堆成道肉牆。老陳的屍體被壓在最上麵,他的左手還保持著握弓的姿勢,手指關節因為僵硬而蜷曲,周鐵山掰開他的手,裡麵掉出半塊乾糧——是早上分的,他舍不得吃,想留著給傷員。
肉牆剛堆到半人高,敵軍的箭雨就潑了過來。周鐵山看見老馬頭的腦漿濺在旗麵上,那麵旗又晃了晃,卻沒倒。他突然想起出發前,都護嶽峰拍著他的肩膀說:“守住這關,就守住了身後的千裡地。”當時嶽將軍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甲胄上的霜花落在周鐵山手背上,涼得像冰。
“援兵……怕是不會來了。”斷了條腿的王武靠在磚堆上,聲音裡帶著哭腔。他懷裡的信鴿早就被流矢射死了,信還在,是給家裡的,說“打完這仗就回去娶翠兒”。周鐵山沒說話,隻是把自己的水囊遞過去,裡麵隻剩最後口渾濁的水,混著點血沫。他看見王武喝了水,突然笑了,說:“俺爹說,當兵的死在戰場上,是福氣。”
暮色漫上來時,敵軍開始撞門。木槌砸在殘破的城門上,咚咚的聲響像敲在每個人的心上。周鐵山數著剩下的弟兄,六個,五個……最後隻剩他自己。後背的傷口已經麻木,血把他和身下的屍體黏在了一起,他試著動了動,卻發現右手還死死攥著塊城磚,磚麵的凹痕裡,是弟兄們昨天刻的“守”字。
敵軍的刀劈開最後道縫隙時,周鐵山突然笑了。他用儘全力把懷裡的軍旗往空中拋,旗麵在風裡展開,“忠勇”二字雖然殘破,卻在暮色裡格外醒目。他聽見敵軍的驚呼,看見他們的刀都往軍旗的方向砍,卻沒注意自己正往炸藥堆爬——那是最後的保命符,本想等援兵來了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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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在這兒!”他點燃導火索,火星滋滋地往上竄。敵軍的刀刺穿他的胸膛時,他看見軍旗被支箭釘在了對麵的崖壁上,紅綢在風裡飄,像朵開在血裡的花。爆炸的巨響吞沒了所有聲響,殘垣的碎片在火光裡飛,帶著血肉和甲片,像場紅色的雨。
不知過了多久,有隻烏鴉落在斷裂的旗杆上,啄食著上麵的血痂。風卷著殘破的戰袍掠過殘垣,那戰袍的裂口處,露出裡麵繡的山河圖——是周鐵山的娘繡的,說讓他記著自己守的是啥。戰袍被風吹著往關隘裡飄,像隻折了翅膀的鳥,最終落在堆還沒冷透的屍體上,那屍體的手指還蜷著,像是在攥著什麼。
黎明時,迷路的驛卒路過此地,看見崖壁上的軍旗還在飄。他走近了才發現,旗杆下堆著六十具明軍屍體,每個人的姿勢都像是在往前衝,最底下的那具手裡,攥著塊城磚,磚上的“守”字被血浸得發亮,像是用生命刻上去的。驛卒突然跪下來,對著殘垣磕了三個頭,他知道,自己要送的急報裡,又多了個該被記住的名字。
辰時。大同衛十字街的晨霧裹著血腥味,嶽峰靠在鐘樓的磚柱上,左肋的傷口又裂了,血順著甲縫滲進磚縫,暈開朵暗紅梅。昨夜巷戰,他為護小卒王二狗,替挨了北元兵一劈山刀,此刻每喘口氣,都像有把鈍鋸在膛裡拉扯。
"將軍,喝口米湯。"王二狗捧著個豁口瓦碗,粥裡飄著幾粒米——這是全城最後的存糧,昨夜從糧倉廢墟裡刨出來的,原本夠三十人分兩餐,卻被鎮刑司降卒偷偷倒了一半喂馬,說"北元王爺要吃新鮮的"。嶽峰擺擺手,目光掃過周圍的士兵:老張的左臂不自然地垂著,那是前日為奪箭杆打斷的;小馬的右腿纏著破布,血漬已發黑,卻還拄著根斷矛站著——他們都是陽和口的舊部,跟著他守了三年邊,鎮刑司的賬冊裡記著"嶽峰部糧款月虧三成",此刻終於見了真章。
巳時,北元兵又攻。鄭屠的聲音隔著屍堆傳過來,尖利得像刮鍋:"嶽峰!你看看城頭上的旗——鎮刑司的虎頭旗都換北元狼旗了,還等什麼援軍?李緹騎早說了,你就是個棄子!"
嶽峰突然笑了,笑聲扯動傷口,疼得他額頭冒汗。他想起三月裡,鎮刑司緹騎來查"通敵案",把他的軍糧賬翻得稀爛,指著"日食米一升"的記錄罵"虛報冒領",其實那時將士已日食八合,多報的二合,是他偷偷典了妻舅送的銀帶換的。"鄭屠,"他揚聲喊道,聲音嘶啞如破鑼,"你去年給李謨送的那匹汗血馬,賬冊上寫著"大同衛貢獻",此刻是不是正馱著北元王爺耀武揚威?"
鄭屠的罵聲戛然而止。嶽峰瞥見北元陣裡有人扯了扯鄭屠的衣袖,那是個穿鎮刑司服飾的人——李謨案裡漏網的文書,賬冊殘頁記著"劉文書送北元地圖三幅,得銀二十兩"。
午時,日頭正毒。北元兵用盾牌搭成個移動堡壘,一步步逼近鐘樓。老張突然吼了聲,舉著斷矛衝出去,紮進最前麵那麵盾牌的縫隙裡,北元兵的刀立刻從側麵劈來,老張的頭滾落在地,眼睛卻還盯著鐘樓,像在看嶽峰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