窪地的冷箭來得猝不及防,老三的喉嚨剛飆出血,就一頭栽進泥裡。王二撲過去擋箭,一支箭穿透右肩,另一支擦著咽喉飛過,血沫立刻湧上來。他看見放箭的人身穿鎮刑司舊袍,靴底的鐵釘在陽光下閃——是鄭屠的降卒!"內奸!"他把斷磚砸過去,磚碎在對方臉上,"嶽將軍沒說錯,你們比胡虜還臟!"
王二用斷矛撐著身子,喉間的血堵得說不出話,隻能指著糧窖對最後兩個弟兄擺手。胡兵的騎兵衝過來,馬蹄踏碎他左腿的脆響,像踩斷根枯木。他卻突然笑起來,血沫從嘴角淌到胸口,懷裡的斷磚終於派上用場——他拚儘最後力氣,將磚砸進糧窖的木栓,磚碎的同時,也卡住了窖門。
弟兄們的火箭射進窖裡,乾燥的糧草轟然爆燃,火浪卷著他的身體往上躥。他看見胡兵在火外跳腳怒罵,看見遠處的黑風口衝出無數玄甲騎兵,謝淵的"吳"字大旗正往這邊殺。突然想起巷戰時,嶽將軍把他按在盾牌後說"活下去看我退敵",此刻他終於能對自己說:"將軍,我沒讓你失望。"
謝淵用刀撬了三次,才把王二的焦骨從木縫裡取出來。玄夜衛正在清點首級,三千顆胡首懸在矛尖上,隨著風晃出沉悶的撞擊聲,每顆首級的發髻都係著白布,寫著"祭嶽將軍"。糧囤的餘燼裡飄出焦糊的麥粒,謝淵抓起一把,發現其中混著半片護心鏡——是嶽峰的,王二一直貼身帶著。他突然將甲片按在自己甲胄的裂縫上,那裡還留著巷戰的刀痕,"傳我將令,"聲音在煙火中震顫,"把胡虜糧囤的灰,撒在嶽將軍祠堂前。"
焚身的劇痛裡,他仿佛聽見鐘樓的銅聲在響,看見王二舉著磚朝他笑,看見陽和口的餓殍們站在火光裡,個個臉上都帶著"吳"字刺青。
王二的屍身已縮成塊黑炭,卻還保持著抵門的姿勢,指骨深深嵌進木縫,謝淵用刀撬了三次才弄下來。他身後的五千銳士正清點首級,三千顆胡首被鐵鉤串著,掛在糧囤的殘柱上,風一吹就晃,像串沉重的風鈴。
糧囤的餘燼裡飄出焦糊的麥粒,謝淵抓起一把,發現其中混著半片甲葉——是嶽峰的護心鏡殘片,邊緣還留著王二用牙咬過的痕跡。他突然將甲葉按在自己的甲胄裂縫上,那裡的巷戰刀痕還沒長好,"傳我將令!"聲音在煙火中震顫,"把胡虜糧囤的灰燼裝壇,帶回大同衛,撒在嶽將軍祠堂前!"
玄甲騎兵的鐵蹄踏過火海,把胡兵的慘叫踩在腳下。謝淵望著狼山深處,左賢王的大旗正在潰逃,那些鎮刑司降卒的屍體被吊在峽穀兩側,靴底的鐵釘還在晃——像在給嶽將軍和王二謝罪。
謝淵的奏報寫得潦草,"王二焚身殉國"六字被血浸得發漲,墨跡裡還混著點焦黑的布屑——是從王二的衣襟上粘的。周顯突然呈上塊腰牌,"鎮刑司番役劉七"的刻字旁,有個矛尖鑿的小坑,邊緣的血已經發黑。"這是在北元降卒身上搜的,"周顯的聲音很低,"王二認出是內奸,臨死前還鑿了記號。"
三日後的雁門關下,張老栓帶著百姓捧著米酒候著。歸來的士兵個個帶傷,斷了胳膊的兵舉著半塊燒焦的"吳"字磚,對著關牆哭出聲:"王二哥,我們把糧燒光了......"風卷著狼山的灰燼掠過,落在米酒碗裡漾起褐圈,瞎眼老兵突然仰起頭,說聽見火裂糧囤的脆響裡,混著王二他們的笑——像嶽將軍喊"守住"的調子,撞在每塊刻著"吳"字的城磚上,震得關牆都在發顫。
如今狼山北麓的荒草裡,還能尋到暗紅的土。據說每到八月二十,那裡的野火就會自發燃起,燒出個模糊的"吳"字。玄夜衛的老兵說,那是王二他們在護著雁門呢,就像當年嶽峰護著鐘樓,就像陽和口的餓殍護著那袋沒吃完的麥麩——忠魂的火,從來就沒滅過。
蕭桓把腰牌舉到陽光下,坑痕裡的血垢像塊痂。"掛在忠烈祠最顯眼處,"他的指節捏得發白,"讓所有人都看看,害嶽將軍、殺王二的,不管是胡虜還是內奸,朕一個都不會放過。"
城頭的風卷著戰報,吹起頁角的焦痕,像隻展翅的黑蝶。
謝淵命人在王二焚身處立石,沒刻名字,隻鑿了個"吳"字,比鐘樓嶽峰的刻字大了三倍。幸存的弟兄們輪流用矛尖蘸血,在石上拓印指痕,三十個血印圍著"吳"字,像朵開得正烈的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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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的玄夜衛正在追殺逃兵,矛尖挑著的胡首在暮色裡晃,把影子投在岩壁上,像群亂舞的鬼。謝淵望著雁門關方向,那裡的炊煙正嫋嫋升起——張老栓的米酒該溫好了,王二沒能喝上的那三碗,或許正等著這些活著的弟兄。
張老栓帶著百姓焚香,供桌上的米酒碗沿沾著米粒,是新收的秋糧釀的。瞎眼的老兵摸著祠堂的牆,突然說"聽見王二在笑",周圍人都跟著哭,哭聲混著遠處傳來的捷報聲,驚飛了祠前的夜鷺。
周顯將王二的焦骨碎片埋在嶽峰衣冠塚旁,埋土時發現土裡還混著嶽峰的血痂,兩種血在暮色裡融成一片暗紅。他想起蕭桓的話"他們的血滲進這方土,就永遠守著這方土",突然對著夜空作揖——那裡的星子密得像撒了把碎金,每顆都亮得像雙眼睛。
王二的名字旁注著"焚身護糧,屍骨無存",墨跡被淚水洇得發藍。窗外的風卷著秋雨,打在殿角的銅鈴上,聲音像極了王二他們衝鋒時的呐喊——三十人的吼,五千人的喊,混著火裂糧囤的爆響,在狼山上空回蕩。
他突然起身,取來嶽峰的血書,將謝淵的戰報壓在下麵。兩頁紙的邊緣都卷著焦痕,仿佛能聽見狼山的火光裡,王二與嶽峰隔著生死的呼應——
"嶽將軍看我燒儘胡虜糧!"
"好弟兄,我看見了。"
燈花"劈啪"爆了聲,把兩個名字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兩個並肩而立的兵。
片尾
德佑十四年八月廿二,暮色漫過狼山的焦土。
幸存的七個士兵跪在"吳"字碑前,用燒黑的手指在碑上補刻——王二的名字刻在最中央,旁邊是被冷箭射穿喉嚨的小馬,是咬斷胡兵咽喉的十六歲新兵,是最後舉火箭的瘸子劉。他們的血混著碑上的焦痕,在暮色裡洇成一片深褐,像極了嶽峰鐘樓刻字的顏色。
謝淵的大軍正押著北元俘虜回撤,三千顆首級懸在矛尖上,隨著步伐在風中晃出沉悶的撞擊聲。有個俘虜突然掙紮著指向糧窖廢墟,嘴裡嘰裡呱啦喊著胡語,玄夜衛卒一刀劈斷他的舌頭,血濺在途經的"吳"字碑上,與士兵們的血融在一處。
雁門關的城樓上傳來角聲,是收兵的訊號。張老栓帶著百姓捧著米酒候在關下,看見歸來的士兵個個帶傷,有個斷了胳膊的兵舉著半塊燒焦的"吳"字磚,突然對著關牆哭出聲:"王二哥,我們把胡虜糧燒光了......"
風卷著狼山的灰燼掠過關隘,落在百姓的米酒碗裡,漾起細小的褐圈。瞎眼老兵突然仰起頭,說聽見糧囤燒裂的脆響裡,混著王二他們的笑——像巷戰時嶽將軍喊"守住"的調子,穿過煙火,撞在每塊刻著"吳"字的城磚上,震得關牆都在發顫。
遠處的大同衛忠烈祠裡,嶽峰的牌位前新添了盞油燈,燈芯是用王二焚身時未燃儘的布條做的。油儘燈枯時,燈花爆響的刹那,仿佛又聽見那句穿過生死的應答:
"嶽將軍看我燒儘胡虜糧!"
"好弟兄,我看見了。"
夜露漸重,狼山的"吳"字碑上,血痕正一點點滲進石縫,與三年前陽和口餓殍的血、巷戰烈士的血、今日複仇之師的血,在大地深處彙作一股熱流,漫過邊關的每一寸土。
卷尾
《大吳史?王二傳》載:"王二,大同衛卒,生年不詳,德佑十四年八月二十日戰死於狼山。無後,其母以所遺半塊"吳"字磚為神主,祀於家祠。謝淵奏請追贈"忠勇校尉",蕭桓親書"骨化火中,魂歸吳土"八字賜其家,至今狼山北麓猶有"燒糧處"石碑,往來邊軍必酹酒祭之。"
《大同府誌?民俗記》錄:"每歲八月二十日,邊民必以麥麵捏人形,擲於火中,曰"替王二燒胡虜"。兒童歌曰:"狼山火,燒胡糧,王二哥,返故鄉",聲傳數裡,北元聞之,終德佑朝不敢近狼山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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