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史?刑法誌》載:“德佑十五年正月廿八曉霧未散時,京師街巷突現匿名榜文數百張,黏於正陽門、德勝門、崇文門等十門甕城及主要街巷牆垣,文曰‘兵部尚書謝淵,私遣親信通瓦剌太師也先,許破城後獻神京庫銀十萬兩;又力阻陛下南遷之議,實欲借胡騎亂朝,逼帝封己為左丞相,總攬朝政’,末署‘大吳義士’,無具名。時百姓晨起見之,皆驚惶,德勝門內有老嫗執榜文哭於巡街禦史前,正陽門一帶民戶紛擾,或賃車裝糧、或攜老幼叩城門求出城避禍,巡城兵卒一日勸阻出城者逾兩千人。內閣聞報急召廷議,謝淵免冠請罪,願下玄夜衛待勘,求徹查榜文真偽以安民心;帝蕭桓準其請,命玄夜衛指揮使周顯率文勘房、街巷巡防千戶所合力偵辦,限十日破案。”
《玄夜衛檔?奸佞錄》補:“玄夜衛文勘房對榜文逐一勘驗,得三異證:一者墨色,榜文用鬆煙墨書就,色深泛青,經與詔獄署存鎮刑司舊製墨比對,成分一致京師士民日常多用桐煙墨,色褐偏淡,與鬆煙墨迥異);二者紙張,為理刑院特供桑皮紙,纖維致密,邊緣隱有陰刻‘理刑院藏’四字暗印,需浸水後方顯,此紙民間不得私造,唯理刑院舊庫存有;三者筆跡,榜文中‘淵’‘瓦’‘朝’等字,橫筆收尾頓重、豎筆中段歪斜,與李謨餘黨王信前鎮刑司主事,德佑十四年石遷案後脫逃,未歸案)在鎮刑司任職時所書《刑案錄》手稿比對,筆跡特征完全吻合。周顯遂令街巷巡防千戶所查訪貼榜者,得線索:貼榜人多為麵生男子,穿粗布短褐,操河間口音,貼後即沿小巷遁走;再順線追查,發現此輩皆為鎮刑司革職吏,受王信密令,自河間府潛入京師,事成後許銀五十兩。此節詳錄於《王信偽造榜文惑民案勘卷》,存詔獄署東庫第三十一櫃,附榜文殘片、墨樣、筆跡比對圖各三份。”
匿名榜文貼滿街,謠言惑眾亂民諧。
誣稱忠將通胡騎,妄說賢臣欲竊階。
勘墨驗痕追禍首,執言持正破陰霾。
終教宵小難逃法,再保京師氣象佳。
匿名榜文惑京師,妄指忠良作賊師。
勘墨驗痕擒首惡,執言明誌安群疑。
民捐粟麥心歸正,兵練城防誌更奇。
今日帝京無亂象,皆因賢相護邦基。
殘雪還凝在京師街巷的青磚縫裡,寒風吹過正陽門的箭樓,帶起細碎的雪粒,落在趕早市的百姓肩頭。本該是元宵剛過、年味未散的熱鬨時節,德勝門內卻突然起了騷動——幾個挑著菜擔的小販駐足在街角的老槐樹下,指著樹乾上貼得歪斜的黃紙,臉色發白地交頭接耳。很快,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那黃紙上的黑字像淬了毒的針,紮得人心裡發慌:“謝淵私通瓦剌,密許破城後封平章;阻陛下南遷,欲借胡騎亂朝,自立為相……”末尾沒有署名,隻潦草寫著“大吳義士”四字,墨色濃得發滯,在雪光裡透著詭異的冷。
不過半個時辰,這樣的黃紙就像毒菌般蔓延開來,貼滿了京師九門的街巷。正陽門的綢緞莊門臉兒上,榜文蓋過了“新年大吉”的紅紙;東直門的民居牆根下,黃紙被風吹得簌簌響,引得路過的婦人慌忙捂住孩子的眼;就連京營轅門外的告示欄上,原本貼著的“京營操練章程”也被撕去一角,取而代之的是這張匿名榜文。百姓們看得心驚,有去年親曆宣府衛失守消息的老人,想起當時城破的恐慌,忍不住攥緊了手裡的菜籃,指節泛白;有住在西直門附近的民戶,去年冬天還見過謝淵帶著兵卒修補城牆,凍得手都腫了,此刻卻對著榜文裡“通胡騎”的字眼猶豫起來,嘴裡喃喃著“怎麼會呢”;更有膽小的,已經跑回家收拾行囊,木箱碰撞的聲響在街巷裡此起彼伏——德勝門的城門官來報,清晨不到一個時辰,想出城避禍的民戶就有上百戶,若不是玄夜衛卒及時趕到維持秩序,城門怕是要亂作一團。
正陽門內的張阿婆,就是最早慌起來的人之一。她顫巍巍地走回家,把上個月謝淵派人送來的“守城慰問糧”——一袋新麥,又倒回糧缸裡,接著就去翻箱倒櫃找包袱。去年宣府衛破城的消息傳來時,她的兒子正在宣府衛當驛卒,至今杳無音訊,她實在怕了“城破”二字。可翻著翻著,她摸到了一個布包,裡麵是去年謝淵在盧溝橋練兵時,她去送艾草,謝淵親手給她的一塊烤餅——餅早就乾硬了,她卻一直舍不得扔。想起當時謝淵握著她的手說“阿婆放心,我謝淵在一天,就守好京師一天”,張阿婆突然哭了,包袱掉在地上:“不對,謝侍郎不是這樣的人……他要是想通敵,怎麼會跟咱們一起嚼麥餅?”
消息傳到內閣時,首輔李東陽剛踏進議房,手裡還攥著通州倉的糧情奏報。戶部尚書劉煥捧著一張皺巴巴的榜文,慌得聲音都變了調:“李首輔,您快看!滿城都是這個!百姓都慌了,德勝門的民戶要出城,京營的兵卒也有竊竊私語的,再這麼下去,京師的人心就散了!”李東陽接過榜文,指尖觸到粗糙的紙張,目光掃過“謝淵通敵”四字,眉頭擰成了疙瘩。他太清楚謝淵這兩個月的辛苦:正月裡天寒地凍,謝淵住在京營的帳篷裡,跟兵卒一起吃摻麥的粥,一起練補垣術,手上的凍瘡裂了又好、好了又裂;前幾日瓦剌退走,謝淵還親自去通州安撫百姓,把自己的棉袍脫給了凍得發抖的孩童。這樣的人,怎麼會通敵?可榜文上的話寫得“鑿鑿”,又貼得滿城都是,若不儘快查清,彆說民心,連京營的士氣都要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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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這時,謝淵一身戎裝走進來,甲葉上還沾著操練時的雪粒,鬢角的頭發也被風吹得散亂。他一眼就看到了李東陽手裡的榜文,臉色卻沒什麼波瀾,隻是聲音比往常沉了些:“首輔,此乃內奸作祟無疑。瓦剌剛退,他們就造這種謠言,無非是想亂我京師民心,等瓦剌再回來時,咱們不攻自破。臣請陛下下旨,令玄夜衛徹查,揪出背後主謀,還百姓一個真相——也還臣一個清白。”他說這話時,目光坦蕩,沒有絲毫慌亂,仿佛那榜文上罵的不是自己。李東陽看著他,突然鬆了口氣:“好,我這就跟你去見陛下,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蕭桓接到奏請時,正在禦書房看京營的操練記錄,上麵寫著“銳士七千,皆能執刃迎敵,火器命中率逾七成”。聽到“匿名榜文”的消息,他猛地把記錄扔在案上,龍椅的扶手被攥得咯咯響:“豈有此理!謝尚書剛練強京營,瓦剌才退,就有人敢造謠惑眾!傳朕旨意,周顯率玄夜衛文勘房、街巷巡防千戶所,即刻徹查,三日之內必須有線索!若查不出,玄夜衛上下都要擔責!”
周顯領旨後,第一時間帶人設卡,不許任何人再撕毀或張貼榜文,又親自把京營轅門外那張最完整的榜文揭下來,小心翼翼地卷好,帶回玄夜衛文勘房。文勘房主事張啟早已備好勘驗工具:幾錠不同的墨、一疊各色紙張、還有之前李謨餘黨案的筆跡檔案,見周顯進來,立刻迎上去:“指揮使,咱們從墨色、紙張、筆跡三方麵查,內奸再狡猾,也定會留下破綻。”
張啟先把榜文鋪在案上,用指尖蘸了點榜文邊緣的墨,放在鼻尖聞了聞,又取過案上的兩錠墨——一錠是鎮刑司舊製的鬆煙墨,一錠是京師士民常用的桐煙墨,分彆在紙上試了試。“指揮使您看,”他指著試墨的痕跡,“榜文上的墨色黑中帶青,乾了之後有細微的裂紋,跟這錠鎮刑司的鬆煙墨一模一樣;而桐煙墨色褐帶淡香,乾後溫潤,絕不是這個樣子。京師裡,除了鎮刑司的舊人,沒人能拿到這種鬆煙墨。”接著,他又把榜文對著窗外的天光,指給周顯看:“您再看這紙,是理刑院特供的桑皮紙,紙纖維粗而韌,邊緣還有‘理刑院庫存’的暗印——這種紙民間不許私用,隻有理刑院的官吏才能領用。貼榜人能拿到這種紙墨,要麼是理刑院的舊吏,要麼是跟李謨餘黨有關聯的人。”
最後看筆跡,張啟從檔案櫃裡取出李謨餘黨王信的供詞——王信是前鎮刑司主事,李謨伏誅時脫逃,一直下落不明。他把供詞鋪在榜文旁邊,用細筆在兩者的“通”“亂”“相”字上畫了圈:“指揮使您瞧,王信的字有個特點,橫筆收尾時頓得極重,像刀刻的一樣;榜文上這些字,橫筆收尾的力道、角度,跟供詞上的一模一樣,連起筆時的小彎鉤都分毫不差。這榜文,定是王信偽造的!”
玄夜衛查案的消息很快傳遍了京師。百姓們雖還有些疑慮,但看到玄夜衛的人挨街挨戶勘查榜文痕跡,又聽說榜文的墨紙都是官署特供,心裡漸漸有了數。張阿婆再也沒提過出城的事,反而提著一籃剛蒸好的饅頭,冒著寒風送到京營轅門:“謝尚書,老婆子信您!這些饅頭您分給兵卒們,咱們一起守京師!”西直門內的工匠們,也自發組織起來,帶著鑿子、錘子去幫京營修補城牆,有個年輕的鐵匠說:“謝尚書要是想通敵,怎麼會教咱們練火器、修城牆?那些榜文都是假的,是內奸想害咱們!”越來越多的百姓開始捐糧捐物,京師東倉的存糧,幾天內就多了兩萬石;京營的兵卒們,也紛紛寫了“死戰書”,貼在營門口,上麵的紅手印密密麻麻,像一朵朵綻放的血花。
三日後,玄夜衛的斥候在城郊的破廟裡,抓住了三個正在分銀子的鎮刑司革職吏。經過審訊,他們供出了主謀——正是脫逃的王信。原來,王信一直躲在理刑院舊吏劉七的宅中,用李謨伏誅時剩下的鎮刑司鬆煙墨和理刑院桑皮紙,偽造了數百張匿名榜文,又給了這些革職吏每人五十兩銀子,讓他們趁著清晨人少,把榜文貼滿京師街巷。他的目的很簡單:“讓百姓恐慌,讓陛下懷疑謝淵,等瓦剌聽說京師內亂,定會再率部南下,到時候咱們裡應外合,就能破城了。”
周顯立刻率人包圍了劉七的宅第。王信聽到動靜,想從後窗逃跑,卻被玄夜衛卒甩出的鐵鏈纏住腳踝,“撲通”一聲摔在雪地裡,當場擒獲。在他的住處,玄夜衛搜出了剩下的鬆煙墨、桑皮紙,還有一封寫給瓦剌左賢王的密信,信中說“已造謠惑亂京師民心,陛下疑謝淵,可伺機南下,必能破城”,筆跡正是王信的。
王信被押到京師九門示眾那天,百姓們圍著他罵聲不斷。之前信了謠言、收拾過行囊的人,此刻都紅了臉,有的還往他身上扔爛菜葉,喊著“內奸!害民賊!”。謝淵站在正陽門上,手裡舉著榜文和王信的密信,大聲對百姓們說:“鄉親們!此乃內奸造謠,欲害我大吳!我謝淵若有半分通敵之心,甘受淩遲之刑,以謝天下!”百姓們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有人喊“謝尚書我們信您”,有人喊“嚴懲內奸,守住京師”,聲音震得正陽門的箭樓都在微微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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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下午,蕭桓下旨,將王信的罪行布告全城,判其“通敵造謠、惑亂民心”,斬立決,曝首九門三日;參與貼榜的革職吏,一律流放大同衛,終身不得回京。同時,蕭桓還賞賜了捐糧的百姓和操練刻苦的京營兵卒,張阿婆因為帶頭捐糧,還得了一塊“忠義民婦”的匾額。
京師的街巷裡,之前的匿名榜文早已被清理乾淨,取而代之的是京營操練的告示和百姓捐糧的名單。傍晚時分,正陽門的燈籠又亮了起來,小販的吆喝聲、孩子的笑聲、兵卒操練的呐喊聲,漸漸恢複了往日的熱鬨。謝淵站在城樓上,看著下方燈火通明的街巷,看著百姓們臉上的笑容,心裡踏實下來。寒風掠過他的甲胄,卻不再覺得冷——他知道,這場謠言與民心的較量,終究是民心贏了;而隻要民心不散,內奸除儘,再大的風浪,京師也能扛過去。
晨光剛漫過京師的城牆,德勝門內的巷口就炸開了鍋。賣豆漿的張老栓蹲在牆角,看著牆上新貼的黃紙,手指抖著念:“謝淵...私通瓦剌...阻陛下南遷...”話沒念完,周圍的百姓就圍了過來,有人驚喊:“謝尚書不是守京師的功臣嗎?怎麼會通敵?”有人卻慌了:“榜文都貼出來了,說不定是真的!去年瓦剌圍京師,謝尚書不讓遷,現在想想,怕是早跟胡虜勾好了!”
流言像風一樣,很快刮遍了九門。正陽門內的民婦劉氏,抱著去年謝淵親贈的“守家”木牌,坐在門檻上哭:“不會的...謝尚書是好人,他還跟咱們一起吃摻麥的粥,怎麼會通敵?”可旁邊的鄰居卻勸:“劉氏,還是收拾收拾吧,萬一謝尚書真反了,瓦剌進來,咱們這些百姓可就慘了!”劉氏看著木牌上的刻痕,心裡也慌了——她見過瓦剌在宣府衛屠村的慘狀,若京師真破,她的幼子該怎麼辦?
謝淵巡城到德勝門時,正看見百姓圍著榜文議論,有人甚至在打包行李。他勒住馬,目光落在榜文上“私通瓦剌”四字,心像被冰錐紮了一下——他昨日還在京營陪著兵卒練補垣術,今日就成了“通敵賊臣”。老卒李福擠過來,扯著他的袍角:“尚書,這榜文是假的!您彆往心裡去,咱們弟兄都信您!”謝淵拍了拍他的手,聲音卻有些發啞:“我沒事。但百姓慌了,京師就亂了——得儘快查清是誰貼的榜文。”
玄夜衛街巷巡防千戶所的卒子,正一張張揭下榜文。周顯站在巷口,手裡捏著一張榜文,指尖撫過紙麵——紙張細膩,是理刑院特供的桑皮紙,民間根本買不到。“千戶,”周顯對巡防千戶趙能說,“把這些榜文都送文勘房,驗墨色、查筆跡,還有,問清楚百姓是何時看見有人貼榜的。”
趙能躬身應道:“末將已經問了,最早看見貼榜的是寅時淩晨三點至五點),有個賣早點的小販說,貼榜的人身穿黑袍,戴著帷帽,看不清臉,但走路的姿勢像個文官。”周顯點頭:“黑袍、文官...跟之前石遷、孫乾的打扮有點像,說不定是李謨舊黨。”他突然想起王信——前鎮刑司主事,李謨的心腹,去年石遷截改密信案時就脫逃了,一直沒抓到。
文勘房的主事張啟,正對著榜文驗墨。他把榜文放在燈下,又拿出鎮刑司舊製的鬆煙墨,比對後道:“指揮使,這榜文用的是鎮刑司的鬆煙墨,您看,墨色黑中帶青,與咱們玄夜衛用的桐煙墨黑中帶褐)完全不一樣;而且筆跡‘橫筆收尾頓重’,豎筆‘無鉤’,跟王信案中供詞的筆跡特點一模一樣!”周顯接過榜文,看著墨跡裡的細微顆粒——鬆煙墨磨得不夠細,這是鎮刑司舊吏的習慣,他們總嫌磨墨費時間,從不磨到細膩。
內閣衙署的議房裡,氣氛凝重。前戶部侍郎張建的舊僚、現任戶部郎中王嵩,正捧著榜文,對著蕭桓躬身:“陛下!京師百姓都在傳謝淵通敵,若不查清楚,民心必亂!臣請下旨,暫解謝淵兵部尚書之職,讓玄夜衛徹查,若查無實據,再複職不遲!”他身後的理刑院主事劉達王信的同鄉)立刻附和:“王郎中所言極是!榜文雖匿名,但‘阻南遷’確是謝淵所為,難保他沒有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