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史?帝紀?德佑帝傳》載:“德佑中,瓦剌解京師圍,德勝門餘寒徹骨,京營卒三萬皆困凍餒。時天寒雪虐,卒手裂足跛者十之七八,甚者指節凍落,仍拄刀守垛。帝蕭桓聞之,惻然動容,遂輕車簡從,登德勝門勞軍。見正九品卒王勇,雙手裂如蛛網,滲血結霜,指掌與刀柄凍連一體,猶挺腰握刃,帝流涕撫其手曰:‘朕為萬乘之君,竟令忠卒曝寒受苦,是朕負爾等也!’遂解身上紫貂袍贈之——袍乃元興帝禦賜,紫貂為漠北珍裘,暖可禦極寒,帝平日未嘗輕用。
時吏部尚書李嵩、侍郎張文等,私匿工部上年冬撥發軍暖具:狐裘百件、手爐五百,或藏於府中密室,或贈親友邀寵,京營卒苦寒無措,彼等竟視若無睹。玄夜衛指揮使秦飛偵得實據,奏於帝前,帝怒命追繳,儘分卒伍,無敢私留者。史臣讚曰:‘桓帝此役,解袍見赤心,瀝淚慰寒卒。此前軍民疑君忘戰,經此一晤,始知帝心與卒心同,京師乃固如磐石。’”
《玄夜衛檔?勞軍錄》補:“帝登城日,德勝門寒風卷雪,如刀割麵,卒甲胄結厚冰,觸之脆響。有卒餓暈於垛下者三,凍僵不能言者二,皆為守禦多日、未得暖食之故。初,李嵩阻帝登城,謂‘天子登險地,非禮製;卒多粗鄙,恐驚聖駕’。太保謝淵斥之曰:‘卒以血肉守國門,帝以誠心慰忠卒,此乃天下最大禮製!若因“禮製”忘卒之生死,何異於棄社稷?’嵩語塞而退。
及追繳暖具,玄夜衛於李嵩府中地窖得狐裘三十,皆以錦緞裹藏,毛色如新;於張文府中柴房搜手爐百個,爐內餘炭猶溫——此皆工部專為京營製辦之軍資,嵩、文竟私匿半載,置卒凍餒於不顧。罪證一一封識,存詔獄署東庫第五十一櫃,編入《蕭桓德勝門勞軍案勘卷》,以備後世稽考。”
德勝門寒雪未消,卒持長刀凍皴腰。
指裂滲血冰粘刃,帝見垂淚解貂袍。
佞吏私藏暖具在,忠兵忍冷守疆遙。
此日宸衷融酷寒,軍民同心固紫霄。
城上寒風吹骨冷,卒衣單薄手皴紅。
蕭桓登垛觀忠勇,淚落沾襟解禦絨。
藏暖佞臣終敗露,分衣赤子儘歸同。
至今德勝碑前語,猶說當年解袍功。
京營困守雪霜侵,手裂刀寒誌不沉。
帝幸城樓親慰卒,淚垂禦袍贈丹心。
私藏暖具奸邪露,遍散棉裘暖意深。
不是君王知體恤,何能萬眾護京林。
德勝門的寒風裹著雪粒,刮在城樓上,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在訴說戰後的殘寒。從二品都督同知嶽謙拄著長槍,站在城頭,看著身邊的卒子們——正九品卒長王勇靠在城垛上,雙手揣在懷裡,卻仍止不住地發抖。嶽謙伸手去拉他的手,剛觸到指尖,就被冰碴硌得生疼——王勇的雙手腫得像蘿卜,指節處裂著數道深口子,滲出來的血珠早已凍成冰,粘在甲胄的縫隙裡,一扯就疼得他皺眉。
“還能撐住嗎?”嶽謙聲音發啞。王勇點點頭,從懷裡掏出一塊乾硬的麥餅,咬了一口,卻因凍僵的臉頰嚼不動,隻能慢慢咽下去:“都督,沒事……隻要能守住京師,凍點不算啥。”可他說話時,牙齒卻在打顫,嘴唇早已凍得發紫,連話都說不連貫。
不遠處,兩名卒子正蹲在地上,用雪搓著凍僵的腳。他們的棉鞋早已濕透,鞋底磨穿,露出的腳趾凍得發黑,有的甚至已經失去知覺。“要是有件厚點的棉甲就好了……”一名卒子喃喃道,另一名卒子苦笑:“還棉甲呢,能有個手爐暖暖手就不錯了——聽說工部上月撥了暖具,可咱們連見都沒見過。”
嶽謙聽著這話,心裡像被針紮一樣。他早已知曉,工部尚書張毅正二品)去年冬曾撥發軍用暖具——狐裘兩百件、棉甲五百套、手爐八百個,交由戶部侍郎陳忠正三品)調度,可陳忠奏報說“暖具需核驗質量,暫存戶部倉庫”,這一存,就沒了下文。他曾找陳忠詢問,陳忠卻支支吾吾,隻說“李嵩大人正二品吏部尚書)有令,需等京營整編後再分發”——嶽謙心裡清楚,這是官宦們在私藏,可他無憑無據,隻能眼睜睜看著卒子們受凍。
消息傳到禦書房,蕭桓德佑帝)正與李東陽正一品內閣首輔)看德勝門的戰損奏報——此戰京營卒折損三千餘人,凍傷兩千餘人,現存卒三萬,能戰者不足兩萬。“陛下,”李東陽歎了口氣,“德勝門卒子們苦啊,天寒地凍,無暖具,無飽食,再這樣下去,恐生變故。”
蕭桓放下奏報,手指攥得發白:“朕竟不知,卒子們過得如此艱難!陳忠為何不發暖具?李嵩又為何攔著?”他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德勝門的方向,心裡滿是愧疚——他身居深宮,錦衣玉食,卻讓守國門的卒子們凍裂雙手,餓肚子守城。“傳旨,朕要親自去德勝門勞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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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東陽連忙勸阻:“陛下,德勝門餘寒未散,且瓦剌雖退,恐有殘兵,陛下萬金之軀,不可冒險!”
“冒險?”蕭桓苦笑,“卒子們在城樓上凍得要死,朕在宮裡烤火,這才是真的對不起他們!朕意已決,明日就去!”他命內侍即刻傳謝淵正一品太保)、秦飛從二品玄夜衛北司指揮使)入宮,商議勞軍事宜——他要親眼看看,自己的子民,到底在承受怎樣的苦難。
次日清晨,蕭桓身著常服,帶著謝淵、秦飛、李東陽等人,準備前往德勝門。剛出午門,就見李嵩帶著張文正三品吏部侍郎)、劉煥正二品戶部尚書)等官宦攔在路中。李嵩身著緋色官袍,躬身道:“陛下,臣等聞陛下欲往德勝門,鬥膽勸阻——德勝門乃邊防線,瓦剌殘兵未清,恐有危險;且陛下勞軍,需循禮製,備鹵簿、設儀仗,怎可輕裝前往?”
蕭桓看著李嵩,眼神冰冷:“禮製?卒子們在城樓上凍裂雙手,朕去看看他們,就是最大的禮製!危險?朕的子民在那裡守著,朕有何懼?”
張文立刻上前附和:“陛下,李尚書所言極是!德勝門卒多是粗鄙之人,恐驚擾聖駕;且暖具之事,陳侍郎已在核驗,不日便可分發,陛下無需親自前往。”
謝淵上前一步,聲音沉如潭水:“李尚書,張侍郎,陛下勞軍,是為安撫軍心,爾等卻以‘禮製’‘危險’為由阻撓,莫非是怕陛下看見卒子們的慘狀,查出暖具的下落?”
李嵩臉色微變,強辯:“謝太保說笑了!臣隻是為陛下安全著想,怎會怕查暖具?暖具確實在核驗,陳侍郎可以作證!”
陳忠站在一旁,臉色發白,支支吾吾:“是……是在核驗,臣……臣儘快分發。”他不敢看蕭桓的眼睛——他知道,暖具早已被李嵩、張文等人私分,自己隻是被推出來擋槍的。
蕭桓看著陳忠的模樣,心裡已然明白。他冷笑一聲:“李嵩,你說需循禮製,朕問你,永熙帝對應宣德帝)當年巡邊,也曾輕裝登城勞軍,這難道不是禮製?你說卒子粗鄙,朕問你,沒有這些粗鄙的卒子,你能在吏部安穩做官?”
李嵩被問得啞口無言,隻能跪在地上:“臣……臣不敢!”
“不敢?”蕭桓上前一步,“朕看你是敢!”他命秦飛:“秦指揮使,你帶玄夜衛,看住這些官宦,若再敢阻撓,以‘抗旨’論處!”
秦飛領命,率玄夜衛卒上前,將李嵩等人圍在中間。李嵩看著玄夜衛卒手裡的刀,心裡慌得厲害——他知道,蕭桓這次是真的動怒了,再阻撓,自己恐怕性命難保。
蕭桓不再看他們,轉身繼續往前走。寒風刮在他的臉上,卻讓他更加清醒——這些官宦,隻知貪圖享樂,私藏軍資,根本不顧卒子死活。今日,他不僅要去勞軍,還要查出暖具的下落,給卒子們一個交代。
前往德勝門的路上,蕭桓看到的景象,比他想象的還要慘烈。街道兩旁,百姓們穿著破爛的棉衣,有的甚至光著腳,在雪地裡撿柴禾;有的孩子凍得瑟瑟發抖,懷裡抱著餓得哭不出聲的弟弟;城根下,幾名餓暈的百姓躺在地上,無人照料,隻有好心的婦人遞上一碗熱水。
“這是怎麼回事?”蕭桓停下馬車,指著那些百姓,對身邊的陳忠道,“戶部不是撥了賑濟糧嗎?怎麼還有人餓暈?”
陳忠臉色慘白,連忙道:“陛下,賑濟糧……糧已分發,可能是……是有的百姓沒領到。”
謝淵在旁補充:“陛下,臣昨日接到奏報,部分賑濟糧被地方小吏私吞,有的甚至以次充好,給百姓的都是發黴的穀子。”
蕭桓氣得手發抖:“這些蛀蟲!連賑濟糧都敢吞!秦飛,你立刻派人去查,凡私吞賑濟糧者,一律斬!”
秦飛領命,即刻派人去查。蕭桓看著那些受苦的百姓,心裡滿是愧疚——他身為帝王,卻讓自己的子民過著如此淒慘的生活,這是他的失職。
馬車繼續前行,快到德勝門時,蕭桓看到幾名卒子正拖著受傷的腿,往城樓上走。他們的甲胄上沾著雪和血,有的卒子甚至拄著斷槍,一步一挪。蕭桓下車,走到一名卒子麵前,輕聲問:“兄弟,你傷得重嗎?”
那名卒子抬起頭,見是蕭桓,連忙跪下:“陛下!臣……臣沒事!”他想磕頭,卻因凍僵的膝蓋站不穩,差點摔倒。蕭桓連忙扶住他,觸到他的手時,心裡一震——那雙手比冰塊還冷,指節腫大,裂口處滲著血。
“你的手怎麼了?”蕭桓問道。
卒子低下頭,聲音沙啞:“回陛下,是凍的……不礙事,隻要能守住京師,臣不怕凍。”
蕭桓看著他,眼淚差點掉下來。他摸了摸卒子的甲胄,裡麵空蕩蕩的,隻有一件單薄的布衣:“怎麼不穿棉甲?”
卒子苦笑:“回陛下,棉甲……棉甲還沒發下來,聽說在倉庫裡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