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淵將絕筆信小心折好,塞進懷裡,貼著心口的位置,然後對秦飛道:“你先陪著林侍郎,某去換身素服。”他轉身走向內院,鎧甲的關節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心上——他想快點見到勉兒,又怕麵對這陰陽兩隔的事實。
家祭儀式由林文正三品,禮部侍郎)主持,按“五品官喪儀”行三上香、三奠酒之禮。謝淵換了一身素色布袍,去掉了所有配飾,頭發用一根素銀簪束起,往日威嚴的太保,此刻隻剩喪子的悲戚。
第一炷香是謝淵從供案左側親手取的,線香通體素白,頂端裹著一點暗紅的香頭,是他特意讓管家尋來的“忠魂香”——據說早年戍邊將士家祭,多燃此香,喻“魂歸故裡”。他的手指有些發顫,捏著香杆的位置微微泛白,或許是鎧甲未卸時凍的,又或許是心裡的痛攥得太緊。將香插進青銅香爐的瞬間,火星“劈啪”濺起一點,落在供案的素布上,很快熄滅,隻留下一小點焦痕。香灰簌簌落下,有的飄在靈位“謝公勉”三個字上,他下意識地抬手想拂,指尖快觸到木牌時又頓住——怕驚擾了兒子,也怕這一碰,連這點虛幻的念想都碎了。
“勉兒,父來看你了。”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幾乎要被靈堂外的風聲蓋過,眼底卻凝著化不開的悲戚,“你在宣府,守住了西城門,守住了邊土……”話沒說完,喉間突然發緊,他想起謝勉十歲那年,第一次跟著他去兵部庫房看輿圖,少年踮著腳指著宣府的位置問:“父,這裡就是九邊最險的地方嗎?”他當時笑著摸兒子的頭:“是險地,但也是家國的屏障,守好這裡,就是守好咱們的家。”如今少年真的守在了那裡,卻再也回不來了。“沒辜負父的教,沒辜負大吳……”最後幾個字,他說得極輕,像怕驚擾了靈位後的魂靈,又像在給自己找一個撐下去的理由。
第二炷香插進香爐時,謝淵的目光落在了供案右側的青瓷酒杯上。杯子是謝勉十六歲生辰時他送的,杯身素淨,隻在杯沿下有一道淺淺的缺口——是少年當年練刀時不小心磕在刀鞘上碰的,當時謝勉還懊惱了好幾天,說“杯有缺,就像守土有縫,不吉利”,他卻笑著說“缺處是記,記著要更用心護好該護的”。此刻酒杯裡盛著半盞青梅釀,酒色澄黃,是謝勉最愛的口味,每年梅子熟時,少年都會親手釀上幾壇,留一壇給父親,說“父守京師辛苦,喝這個解乏”。
“你說要陪父喝酒,父給你備好了。”謝淵伸出手,指尖輕輕摩挲著杯沿的缺口,冰涼的瓷麵觸感透過指尖傳來,像觸到少年當年帶著薄繭的手。他想起謝勉赴宣府前一晚,兩人在書房對坐,少年倒了兩杯青梅釀,說“等兒擊退瓦剌,就回來陪父喝個夠,聽父講京師的事”,當時他還打趣“怕你回來時,酒都陳透了”,少年卻拍著胸脯說“不會,兒定儘快回來”。如今酒杯裡的酒還冒著一點淺淡的酒氣,少年的承諾卻永遠落了空。“你嘗嘗,還是你喜歡的甜度,沒敢多放糖,怕你嫌膩。”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目光落在酒杯裡晃動的酒液上,仿佛能看到少年笑著舉杯的模樣。靈堂外的風卷著雪粒打在窗欞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少年在輕聲應和,又像是無聲的歎息。
第三炷香剛插穩,禮部侍郎林文便捧著祭文上前,玄色官袍下擺掃過供案下的蒲團,動作輕緩,生怕驚擾了靈前的肅穆。祭文是用灑金宣紙寫的,字是林文親筆,筆鋒莊重,每一個字都透著對忠烈的敬重。“維德佑七年冬,宣府衛守備謝公勉,忠勇殉國,年二十有一。”林文的聲音剛起,謝淵的手指便下意識地攥緊了身前的素布袍角,指節泛白——“二十有一”這四個字像一把鈍刀,又一次紮進他心裡。他眼前突然閃過謝勉第一次上戰場的模樣:那年少年剛滿十八歲,穿著他親手為其披的輕甲,站在安定門城頭,眼裡滿是興奮與堅定,說“父放心,兒定平安回來”,當時他還拍著兒子的肩說“好,父在城頭等你”,那一次,少年真的平安回來了,還帶了一枚繳獲的胡兵彎刀,說“父,這是兒的第一份戰功”。
“公少懷壯誌,習兵法,承父誌,守邊土……”林文的祭文繼續讀著,謝淵的目光卻落在了供案上的環首刀上——那是謝勉從宣府帶回來的最後一樣東西,刀身卷了七處刃口,刃尖還嵌著一點胡兵的皮肉殘渣。他想起少年當年學刀的模樣,總是笨手笨腳地被刀柄磨破手,卻從不喊疼,隻說“父當年練刀也這樣嗎?”他當時笑著點頭,心裡卻疼得緊。如今這把刀靜靜地躺在供案上,再也沒有少年的手握著它揮向敵陣了。聽到“力竭殉國,屍伏敵堆”時,謝淵的喉結動了動,眼淚終於忍不住在眼眶裡打轉,卻死死忍著沒掉下來——他是大吳太保,是三軍統帥,不能在此時失態,可他也是失去兒子的父親,這份疼,怎麼忍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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奠酒時,謝淵端起那杯青梅釀,酒杯在他掌心微微晃動,澄黃的酒液沾在杯沿,像少年當年不小心灑在衣襟上的模樣。他走到靈柩前,動作緩慢地將酒緩緩灑下,酒液落在棺下的素布上,暈開一片淺黃的痕跡,像一滴放大的眼淚,又像宣府西城門上未乾的血。“兒守宣府,父守京師,父子共護大吳……”他輕聲念著謝勉絕筆信裡的話,念到“父子共護”時,聲音突然頓了一下,喉間的哽咽再也藏不住,“勉兒,你沒失信,父也不會失信……”他抬手摸了摸懷裡——那裡揣著謝勉的絕筆信,信紙被他反複摩挲得有些發軟,仿佛能感受到少年寫這封信時,指尖的溫度與力道。
祭文讀罷,林文捧著祭文躬身行禮,聲音比來時更顯莊重:“太保,按《大吳禮製?喪儀篇》,家祭三香三奠畢,可暫封棺,以梓木蓋覆,待陛下追贈詔旨下達後,再按五品官喪儀遷葬忠勇祠側,與沈毅、衛崢諸忠烈為伴。”
謝淵沒有立刻應聲,而是走到靈位前,小心翼翼地將案上的“死守邊土”血書絹帕輕輕放在靈位右側,與環首刀、青瓷酒杯並列——那是謝勉用命寫下的誓言,是他作為父親最珍貴的念想。他的指尖在靈位“謝公勉”三個字上輕輕拂過,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少年的頭頂,“勉兒,先等等,父還得守著安定門,等擊退了瓦剌,等陛下的詔旨來了,再送你去忠勇祠,那裡都是像你一樣的忠勇之士,你不會孤單。”
說完,他才轉過身,對林文微微頷首,聲音雖仍帶著悲戚,卻已恢複了幾分太保的沉穩:“有勞林侍郎主持,便按禮製暫封棺吧。隻是……棺蓋輕些,彆驚擾了他。”林文躬身應道:“太保放心,臣省得。”
一旁的老管家早已備好棺蓋,是與靈柩同料的梓木,打磨得光滑溫潤。兩名禮部吏員上前,動作輕緩地將棺蓋覆在靈柩上,沒有用釘子固定——按禮製,暫封棺隻需蓋覆,待遷葬時再正式封釘,也算是給逝者留一絲“待歸”的念想。謝淵站在一旁,目光緊緊盯著棺蓋,直到棺蓋完全覆住靈柩,才緩緩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在與兒子作彆,又像是在給自己打氣:安定門的烽火還沒熄,他不能沉溺於悲傷,得趕緊回去,守住兒子用命護著的家國。
謝淵點點頭,走到靈柩旁,最後一次撫上棺木,仿佛在與兒子告彆:“勉兒,父得回安定門了,城頭還有弟兄們等著,還有京師的百姓等著。你在這兒好好待著,父會守住京師,守住你用命換來的太平,等擊退瓦剌,再來看你。”
他轉身對秦飛道:“靈柩就托付給你和管家,務必照料好,某去去就回。”秦飛躬身:“太保放心,臣定不負所托。”
管家想勸他多留片刻,遞上一杯熱茶:“太保,您剛回來,喝口茶再走吧?”謝淵卻擺擺手,抓起放在一旁的鎮國劍,轉身走出靈堂。門外的雪又下了起來,落在他的素袍上,很快積了薄薄一層,他卻渾然不覺——安定門的烽火還沒熄,瓦剌還在窺伺,他不能耽於悲痛,勉兒在天有靈,也會希望他守住京師。
謝淵策馬返回安定門時,夕陽已沉到地平線以下,城頭的烽火早早燃起,橙紅色的火光映在他的素袍上,像染上了一層血。京營卒見他回來,皆躬身行禮,眼神裡滿是敬佩——他們都知道太保剛經曆喪子之痛,卻沒多留片刻,第一時間返城督防,這份忠勇,讓人心生敬畏。
嶽謙從二品,都督同知)迎上來,遞過一件玄色披風:“太保,天涼,您換了素袍,當心著涼。瓦剌方才派遊騎襲擾過,被咱們打退了,不過看他們的動靜,明日或許會大舉進攻。”
謝淵接過披風裹在身上,目光望向遠處的瓦剌營帳,聲音低沉:“士卒們的情況如何?糧餉還夠嗎?”
“陳侍郎調撥的糧餉午後到了一部分,勉強夠明日用,就是士卒們太疲憊,有的已經兩夜沒合眼了。”嶽謙歎了口氣,“方才還有卒子問,謝守備在宣府……是不是真的……”
謝淵點點頭,走到城垛旁,對著城頭的士卒們高聲道:“弟兄們,某有一事告知——某的兒子謝勉,在宣府西城門戰死了。他死的時候,才二十一歲,身中五創,卻仍揮刀斬敵,到最後一口氣,還喊著‘守邊土、護大吳’!”
士卒們沉默了,有的低下頭,有的紅了眼眶——他們大多見過謝勉,那個總跟在太保身後,笑著問“如何能當好兵”的少年,如今卻成了忠烈。
“某知道你們疲憊,知道你們想家。”謝淵的聲音提高了幾分,目光掃過每一張臉,“可你們看,遠處的瓦剌營帳,他們想破城,想殺咱們的家人,想毀咱們的家國!勉兒在宣府,五百部卒饑乏,仍死戰不退;咱們在安定門,有糧餉、有城防,難道還不如他們?”
“不能!”士卒們齊聲嘶吼,聲音震得城頭的積雪簌簌落下,疲憊仿佛被這股勁氣驅散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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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淵拔出腰間的鎮國劍,劍身在火光下泛著冷光:“好!明日瓦剌來攻,某與你們一起死戰!咱們要讓瓦剌知道,大吳的男兒,不管是在宣府,還是在京師,個個都敢‘死守’,個個都能護家國!”
“死守!護家國!”士卒們的嘶吼聲再次響起,回蕩在安定門的夜空。
嶽謙看著這一幕,悄悄鬆了口氣——他知道,太保不僅是在鼓舞士氣,更是在繼承謝守備的遺誌,用這份忠勇,撐住京師的防線。
夜幕漸深,謝淵靠在城垛旁,望著遠處的星空。寒風卷著雪粒落在臉上,他卻不覺得冷,懷裡的絕筆信仿佛還帶著少年的溫度。他輕聲道:“勉兒,你看,城頭的弟兄們都有士氣,明日定能擊退瓦剌。你在九泉之下安心,父會守住京師,守住你用命護著的邊土,守住咱們的大吳。”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瓦剌的號角聲如期響起,三萬騎像黑色的潮水,往安定門湧來。謝淵握緊鎮國劍,對身邊的士卒們道:“弟兄們,準備迎戰!讓瓦剌看看,大吳的城頭,永遠有敢‘死守’的男兒!”
劍光照亮了黎明,也照亮了他眼底的堅定——那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承諾,是一個臣子對家國的忠誠,更是大吳忠勇之士代代相傳的信仰。
片尾
安定門之戰,謝淵率京營卒死戰一日一夜,斬瓦剌兵八千餘,瓦剌太師也先被迫撤軍,京師之危得解。戰後,帝蕭桓輟朝三日,追贈謝勉為從四品宣府衛副總兵,諡“忠烈”,命將其靈柩遷葬忠烈陵,與沈毅、衛崢等忠勇之臣相伴,入祀忠勇祠,春秋兩季由禮部主持祭祀。
謝淵仍每日督防安定門,每逢謝勉忌日,他都會親自去忠烈陵祭拜,帶著宣府的青梅釀、安定門的戰報,坐在墓前,像父子倆往日那樣,絮絮叨叨說著京師的近況、邊土的平安。有時他會拿出那封絕筆信,輕聲讀給兒子聽,讀到“父勿為兒悲”時,總會紅了眼眶,卻又很快挺直脊背——他知道,勉兒希望他活得堅定,活得像個護家國的軍人。
百姓們感念謝勉的忠勇,自發在宣府西城門立祠,祠內供奉著他的環首刀和“死守邊土”血書,每逢清明,總有百姓帶著自家做的乾糧、釀的酒來祭拜,對著祠堂說“謝守備,今年邊土太平,您放心吧”。
數年後,謝淵率師北伐,收複瓦剌所占的九邊重鎮。班師回朝時,他特意繞道宣府西城門,對著“謝勉忠烈祠”躬身行禮,聲音莊重:“勉兒,父收複邊土了,大吳的每一寸土地,都再也不會讓胡賊踐踏。你當年守的西城門,如今安穩得很,百姓們都過得好,你在天有靈,該安心了。”
夕陽下,祠堂的匾額泛著暖光,像謝勉年輕的笑臉。風穿過祠堂,吹動案上的血書絹帕,似有少年的聲音在回響:“父,兒守住邊土了;父,大吳平安了。”
卷尾
《大吳史?列傳第三十九?謝勉傳》載:“謝勉,字繼忠,太保謝淵長子。德佑七年,擢宣府衛正六品守備,守西城門,拒瓦剌三萬騎,身被五創,力竭殉國,年二十有一。帝追贈宣府衛副總兵,諡忠烈,葬忠烈陵,祀忠勇祠。史臣曰:‘勉以弱冠之齡,承父誌守邊土,死戰不退,其忠可昭日月。父淵哭祭畢即返城頭,承子誌護京師,父子同心殉國護邦,此乃大吳之脊梁也。’”
《玄夜衛檔?宣府殉國錄》補:“謝勉環首刀、‘死守邊土’血書,由謝淵獻於太廟,與神武帝蕭武遺劍、元興帝蕭玨北伐佩刀同祀,題‘邊魂之鑒’。帝命禮部鑄‘忠烈’金章,賜謝勉家屬,詔曰‘章在如勉在,以彰其忠,以勵後人’。”
《大吳史?帝紀?德佑帝傳》載:“宣府、安定門之役後,帝嘉謝勉忠勇,命修訂《大吳禮製》,增‘忠烈祠祀儀’,凡邊軍將領赴任,必先至忠烈祠祭拜,以‘勉之忠’自勉。又命謝淵主持九邊防務整飭,加固城防,增派戍卒,邊土漸安,瓦剌不敢再輕犯。”
《大吳史?禮製誌?忠烈祠》載:“德佑八年,帝命在宣府西城門建‘謝勉忠烈祠’,祠內供奉勉之環首刀、血書及絕筆信,由宣府衛派兵守護,春秋二季由當地知府主持祭祀。祠前立碑,刻謝淵所撰銘文:‘吾兒勉,守此門,死此門,魂護此門;吾兒忠,守邊土,死邊土,魂護邊土。’”
宣府城西雪未消,忠魂猶護舊城譙。少年戰死身先許,老父承誌誌未搖。血書“守土”凝青史,環刀卷刃記狂飆。至今邊月照祠宇,似有英聲答聖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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