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著小巷緩步而行,腦海中不斷回響著老者的話:“持滿戒盈,急流勇退”。可他真的能退嗎?他想起德勝門守城時,一名年僅十五歲的小兵對他說:“謝大人,我爹娘都死在瓦剌人手裡,我要跟著您殺胡虜,守京師!”那小兵最後死在了城樓上,手裡還緊握著一把斷刀。他想起上個月去宣府衛巡查,一名老婦人拉著他的手說:“謝大人,糧米裡的沙土太多,我孫兒吃了拉了三天肚子,您可得為我們做主啊!”這些畫麵在他腦海中閃過,讓他無法放棄肩上的責任。
可若不退,又該如何應對?他想起元興帝時的宋濂——宋濂輔佐元興帝整飭吏治、發展生產,功勞卓著,卻因“權過重”被舊黨構陷,最終下獄處死。而自己現在的權力比宋濂更大,舊黨的構陷也更猛烈,蕭櫟的猜忌也更深,若不采取措施,宋濂的悲劇很可能在他身上重演。
走到巷口,他看到一家茶館,便走了進去。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點了一壺茶。鄰桌的兩名書生正在閒聊,其中一名書生說:“聽說了嗎?理刑院正在查謝太保德勝門大捷時的戰功,說他‘虛報殺敵人數,冒領賞賜’。”另一名書生道:“不會吧?謝太保可是忠臣啊!”那名書生冷笑一聲:“忠臣?功高震主就是罪!當年的宋濂不也是忠臣?還不是被處死了?”
謝淵端著茶杯的手微微顫抖。流言已經傳到了市井之中,可見舊黨散布流言的範圍之廣、力度之大。他想起昨日在朝堂上,蕭櫟問他:“宣府衛糧米摻沙之事,兵部為何監管不力?”當時他還以為蕭櫟隻是正常問責,現在想來,很可能是李嵩等人在蕭櫟麵前說了什麼,讓蕭櫟對他產生了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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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茶杯,起身離開茶館。走到街上,風更緊了,吹得他的氈帽都有些歪斜。他抬手扶正氈帽,目光落在遠處的兵部衙門——那裡的燈火常年不熄,無數軍政文書需要他批閱,無數邊防事務需要他調度。他想起自己的誓言:“此生必守大吳江山,護黎民百姓。”這個誓言,他不能違背。
可“持滿戒盈”的道理,他也不能不放在心上。或許,他可以辭去禦史大夫之職,隻保留兵部尚書和太保銜,這樣既可以避開“專權”的嫌疑,又能繼續掌管軍政,守護邊防。同時,他可以將兒子送往宣府衛參軍,讓他遠離京師的政治漩渦,也向蕭櫟表明“無爭權之心”。
回到府中,謝淵徑直走進書房。案上還放著宣府衛糧米摻沙案的卷宗,以及秦飛遞來的密報。他坐下,拿起卷宗,仔細翻閱——卷宗中記載,糧商與戶部主事勾結,將沙土摻入糧米中,從中牟利,涉及金額達白銀萬兩。而戶部尚書劉煥對此竟“毫不知情”,顯然是在包庇下屬。
他拿起筆,寫下《請辭禦史大夫疏》,在疏中寫道:“臣久掌監察,恐招物議,願辭此職,專司兵部,以儘守土之責。”寫完後,他又寫下《薦子從軍疏》,建議將兒子送往宣府衛,“曆練軍務,為國效力”。看著這兩份疏奏,他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辭去禦史大夫之職,雖失去了監察百官的權力,但也避開了舊黨的“專權”構陷;薦子從軍,既顯“無爭權之心”,又能讓兒子在邊防曆練,將來或許能為國家出力。
就在此時,親兵進來稟報:“大人,秦指揮使來了,說有緊急事要稟報。”謝淵點頭:“讓他進來。”秦飛躬身入內,遞上一份密報:“大人,屬下查明,理刑院查‘冒領戰功’之事,是李嵩授意理刑院左僉都禦史所為;另外,屬下發現李嵩今日去城根,是與詔獄署提督徐靖密會,兩人在轎中交談了約一炷香時間,具體內容不詳,但徐靖隨後便釋放了三名石遷舊黨。”
謝淵看完密報,眉頭緊鎖。李嵩與徐靖勾結,釋放舊黨,又授意理刑院構陷他,顯然是想裡應外合,將他扳倒。而戶部尚書劉煥包庇下屬,刑部尚書馬昂拖延查案,舊黨勢力已經滲透到了六部和特務機構,形勢比他想象的還要嚴峻。
“秦飛,你即刻將李嵩與徐靖密會之事,以及宣府衛糧米摻沙案中戶部主事的罪證,整理成卷宗,明日一早遞交給陛下。”謝淵沉聲道,“另外,你派人密切監視徐靖和那三名釋放的舊黨,若他們有異動,立刻拿下。”秦飛躬身:“屬下遵旨!”
待秦飛走後,謝淵拿起《請辭禦史大夫疏》和《薦子從軍疏》,又仔細看了一遍。他知道,這兩份疏奏遞上去後,蕭櫟或許會對他放下一些猜忌,但舊黨的構陷絕不會停止。他必須在辭去禦史大夫之職前,將李嵩、徐靖等人的罪證呈給蕭櫟,至少扳倒幾個舊黨核心人物,為自己、也為社稷清除一些障礙。
他走到窗前,推開窗,寒風灌進來,卻吹得他神清氣爽。他想起城根賣卜的老卒,想起老者說的“持滿戒盈”,也想起自己的誓言。他知道,自己不能急流勇退,隻能“持滿戒盈”地堅守——辭去部分職權以避嫌,同時堅守軍政崗位以儘責,在避禍與擔當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
燭火搖曳,映著他的身影,在寂靜的書房中,顯得格外堅定。
片尾
深夜的謝府書房,燭火被窗縫漏進的夜風吹得微微搖曳,將謝淵伏案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在堆滿卷宗的牆壁上。他握著狼毫的手沉穩有力,將李嵩收受贓銀的賬冊、徐靖釋放舊黨的供詞、張文篡改的考核記錄一一謄抄整理,墨痕透紙,似要將這些官場齷齪連同自己的憤懣一同刻進竹簡。
案頭那枚從城根卦攤帶回的銅錢,被他隨手壓在卷宗一角,銅鏽斑駁的表麵,映著燭火的微光,也映著他眼底的堅定——老卒“持滿戒盈”的告誡猶在耳畔,德勝門守城時小兵擋箭的身影、糧店前百姓攥著摻沙糙米的顫抖雙手,更在心頭灼燒。他清楚,“持滿”不是退縮,“戒盈”不是棄責,而是在權欲的漩渦中守住本心,在構陷的暗箭下護牢社稷。
天快亮時,厚厚一疊罪證卷宗終於整理完畢,與《請辭禦史大夫疏》《薦子從軍疏》並排放置——後者是他連夜追加的奏疏,願將長子派往宣府衛戍邊,以明“無謀私之心、有守土之誌”。
他走到書架前,抽出《元興帝實錄》,指尖撫過“靖難後諸將多以‘權重’見誅”的記載,心中五味雜陳:那些曾為大吳浴血的將領,並非無忠,而是不懂“權高則讓、功盛則謙”;他既不能學其剛愎,更不能效其退縮。合上書時,晨光已從窗欞縫隙擠入,在案上投下一道金線。
“大人,秦指揮使已在府外等候,隨時可入宮奏事。”親兵輕聲稟報。謝淵點頭,抬手整了整青黑色的兵部尚書官袍——褪去禦史大夫的緋色印綬,肩頭似輕了幾分,心中卻更沉了幾分。他抱起卷宗與疏奏,大步走出書房,府外的晨光灑在他身上,將鬢角的幾縷白發染成金芒。望向奉天殿的方向,他知道今日朝堂必有一場惡鬥,但握著卷宗的手,再無半分猶豫。
卷尾語
謝淵城根遇卜之事,看似江湖偶逢,實則是大吳官場權力博弈的微觀縮影,更是其個人政治生涯的關鍵抉擇。從微服察輿情見吏治之腐,到卜得“亢龍有悔”悟權位之危;從拒“避權遠謗”之勸守社稷之責,到以“辭禦史、薦子戍邊”行“持滿戒盈”之智,謝淵之心路,始終在“自保”與“守責”的撕扯中向“大義”傾斜,在“權欲”與“初心”的較量中為“蒼生”立腳。
後世讀《大吳名臣傳》載此段往事,多讚謝淵“能進能退,知權知責”。實則其核心不過“初心未改”四字:城根老卒的告誡是“術”,德勝門守城的誓言是“道”,術為道用,方得始終。而那句“功高震主者,需持滿戒盈”,也超越了個人際遇,成為大吳官場的傳世箴言——它告誡所有握權者:權位如登高,愈往上愈需謹慎;功勳如積薪,愈堆高愈需留白。唯有以“社稷”為頂、以“黎民”為基,方能在權力的山巔站穩腳跟,不墮“亢龍有悔”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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