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名臣傳?謝淵傳》附《諸子傳》載:“淵長子勉,字繼忠,生而岐嶷,有父風。束發入武學,精研《神武帝開國錄》《元興帝北伐策》,每言‘大丈夫當驅胡守邊,不辱先誌’。德佑十五年冬,隨宣府衛戍邊,遇瓦剌夜襲,死守西城門,力竭戰死,年二十一。淵得訊,三日不食,作家書戒子‘若遭貶,汝當務農不仕’,書成焚於燭下,人問其故,曰:‘吾兒已矣,此書寫與九泉,亦寫與初心。’”
此焚書思子之事,非僅“父子情傷”,實為“忠臣在國仇家恨、君疑黨爭夾縫中的痛徹自省”——家書未寄而焚,是對亡子的追悔,是對仕途的警惕,更是對“忠烈傳家”與“全身避禍”矛盾的無聲抉擇。今循謝淵視角,詳述其獨坐書房三時辰的憶子、書誡、焚信之過程,兼及宣府衛之殤、舊黨之陰,以呈“孤臣在鐵血與柔情間的撕裂與堅守”。
故紙殘燈憶髫年,戟門曾許護幽燕。
宣城血冷魂歸處,薊北風悲骨未還。
欲寫家書誡避世,終焚尺素慟難言。
唯將忠烈承遺誌,莫使兒魂笑父偏。
謝淵獨坐書房,案上燭火搖曳,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滿牆的輿圖上。他指尖捏著一方素箋,遲遲未下筆,目光卻黏在案角那本泛黃的《武學要義》上——那是長子繼忠在武學就讀時的課本,書頁間還留著繼忠的批注,字跡剛勁,帶著少年人的銳氣。
他想起繼忠十二歲那年,自己剛任宣府衛參軍,帶他看輿圖。繼忠指著宣府的位置問:“父掌兵柄,守京師九門,兒他日當守何處?”他當時笑著說:“此九邊咽喉,胡騎屢窺,非忠勇者不能守。”繼忠立刻握拳,小臉漲得通紅:“兒請守此,與父共護大吳!”那時的繼忠,眉眼間全是少年人的赤誠,他隻當是童言,卻未料這孩子真的把“守宣府”當成了畢生誌向。
燭火“劈啪”一聲,濺起一點火星,燙得他回了神。案上還放著宣府衛送來的陣亡冊,“謝勉”二字被紅筆圈出,旁邊寫著“力戰而亡,屍身無存”。他閉上眼睛,宣府衛千戶的稟報猶在耳畔:“太保,德佑十五年冬,瓦剌三萬騎夜襲宣府西城,謝公子率三百兵卒死守城門,箭矢用儘,便用刀砍,刀斷了便用拳打……最後城門破時,公子還死死抱著瓦剌將領的腿,被亂刀砍死,我們隻找到他的一塊染血的兵符。”
他抬手按在胸口,那裡像堵著一塊巨石,悶得他喘不過氣。他想起繼忠入武學那年,自己特意帶他去拜謁元興帝陵。繼忠在陵前跪下,說:“先帝北伐驅胡,複我故土,孫兒他日必效之,守好大吳的每一寸土地。”那時的他,還為兒子的誌向驕傲,可如今,這份驕傲卻變成了剜心的痛——若不是他當年的一句“非忠勇者不能守”,若不是他鼓勵兒子“以先帝為榜樣”,繼忠會不會還活著?
窗外傳來一陣風聲,像是繼忠在喚“父親”。他猛地睜開眼,書房裡卻隻有他一人。案上的素箋還空著,他想給繼忠寫封信,卻不知該寫些什麼。他想起近日舊黨在朝堂上的攻訐,想起蕭櫟日漸明顯的猜忌,想起自己隨時可能被安上“專權”的罪名,被貶斥流放。若是真有那麼一天,繼忠該怎麼辦?
他拿起筆,沾了沾墨,在素箋上寫下“吾兒繼忠”四個字。墨痕在紙上暈開,像繼忠染血的兵符。他的手微微顫抖,繼續寫道:“若為父遭貶,汝當務農不仕,隱於鄉野,勿問政事,勿念軍功。”寫完這幾句,他再也寫不下去——他知道,這封信永遠寄不出去了,繼忠已經不在了,可他還是想寫,像是在對九泉之下的兒子解釋,又像是在對自己懺悔。
他想起繼忠十八歲那年,主動請纓去宣府衛任職。他當時有些猶豫,宣府是九邊最險之地,瓦剌人常年襲擾,隨時可能喪命。可繼忠卻說:“父親常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兒身為將門之後,豈能貪生怕死?宣府是兒當年許下的誓言,兒必須去。”他拗不過兒子,隻能同意,還特意托宣府衛副總兵李默照顧繼忠。
可如今,李默送來的陣亡冊上,卻隻輕描淡寫地寫著“力戰而亡”。他總覺得不對勁——繼忠所率的三百兵卒,皆是他親自挑選的精銳,怎麼會一夜之間全軍覆沒?他曾讓秦飛暗中調查,秦飛回報說,宣府衛總兵在瓦剌夜襲前,竟將西城的大部分兵力調去押運糧草,導致西城防守空虛,而那總兵,正是李嵩的門生。
官官相護,層層包庇。他這個太保兼兵部尚書,竟連兒子戰死的真相都查不清楚。他想起秦飛遞來的密報:“大人,宣府衛總兵稱‘調兵是為了保障糧草供應,屬正常調度’,刑部尚書馬昂與李嵩交好,以‘查無實據’為由,駁回了重查的請求。”他攥緊了拳頭,指節泛白——舊黨的勢力已經滲透到了邊衛,連軍防調度都能被他們用來謀私,繼忠的死,恐怕不隻是“力戰而亡”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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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漸漸暗了下來,他起身添了些燈油。看著重新明亮起來的燭火,他想起繼忠小時候,總愛坐在他的膝頭,聽他講神武帝開國的故事。繼忠問:“父親,神武帝當年是不是很勇敢,才打敗了胡虜,建立了大吳?”他說:“是啊,神武帝不僅勇敢,還有智慧,他知道什麼時候該戰,什麼時候該守,更知道要讓百姓安居樂業。”繼忠似懂非懂地點頭:“那兒以後也要像神武帝一樣,讓百姓過上好日子。”
可如今,宣府衛的百姓還在遭受瓦剌人的襲擾,繼忠卻已經不在了。他想起上個月去宣府衛巡查,一名老婦人拉著他的手說:“謝大人,您兒子是個好孩子啊,他經常把自己的糧食分給我們,還教我們怎麼防備胡虜……他死了,我們心裡都難受啊。”老婦人的話像一把刀,割得他心更痛了——繼忠做到了他說的“讓百姓過上好日子”,可他這個父親,卻連兒子的公道都討不回來。
他回到案前,看著那封未寫完的家書,又想起了舊黨的攻訐。李嵩近日在朝堂上暗示“謝淵之子在宣府衛‘擁兵自重’,恐為後患”,若不是蕭櫟還念及他的功勞,恐怕已經下令徹查。他知道,舊黨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攻擊他的機會,繼忠的死,很可能會被他們用來構陷他“教子無方”“縱容兒子專權”。
他拿起筆,繼續寫家書:“汝可知,為父掌兵多年,見過太多功臣良將,或因功高震主而死,或因黨爭構陷而亡。元興帝時,靖難功臣多遭屠戮,皆因‘權過重’‘功過盛’。為父如今亦處此境,若遭貶斥,汝切不可為我鳴冤,不可與官場之人往來,隻需守著幾畝薄田,平安度日即可。”他想起元興帝實錄中記載的那些冤死的功臣,想起自己可能麵臨的下場,心中一陣悲涼——他不怕自己死,隻怕連累家人,可繼忠已經死了,他連保護兒子的機會都沒有了。
他放下筆,拿起家書,輕聲念了一遍。念到“汝當務農不仕”時,他的聲音哽咽了——繼忠那麼想當一名好將軍,那麼想守護大吳的江山,他卻要讓兒子“務農不仕”,這不是違背了兒子的誌向嗎?可他沒有辦法,他不想讓兒子像那些功臣一樣,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若是繼忠還活著,他會不會理解自己的苦心?
窗外的風聲更緊了,像是在嘲笑他的懦弱。他想起繼忠在宣府衛寫給他的最後一封信:“父親,兒在宣府一切安好,近日瓦剌人雖有異動,但兒已做好防備,定不讓他們踏入宣府一步。待他日擊退瓦剌,兒便回京看望父親。”可這封信寄出後沒多久,就傳來了繼忠戰死的消息。他甚至能想象到,繼忠在城樓上指揮作戰的樣子,那麼英勇,那麼決絕。
他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宣府衛誌》,翻到記載繼忠戰死的那一頁。上麵寫著“德佑十五年冬,瓦剌夜襲宣府西城,謝勉率三百兵卒死守,力竭而亡”,寥寥數語,卻道儘了繼忠的悲壯。他想起秦飛說的“宣府衛總兵調兵可疑”,想起李嵩與那總兵的關係,心中疑竇叢生。他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查明繼忠戰死的真相,為兒子討回公道。
可他又有些猶豫——若是真的查下去,很可能會觸動舊黨的利益,他們會更加瘋狂地構陷他,甚至可能牽連到其他家人。他想起自己的小兒子,才十歲,若是他出了什麼事,小兒子該怎麼辦?他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一邊是兒子的公道,一邊是家人的安全,他該如何抉擇?
他回到案前,看著那封家書,突然覺得很可笑——繼忠已經死了,這封信寫得再情真意切,再語重心長,又有什麼用呢?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他想起繼忠的誌向,想起自己的誓言,想起大吳的江山,心中突然湧起一股力量——他不能退縮,不能讓繼忠白死,不能讓舊黨為所欲為。他要查明真相,要清除舊黨,要守護好繼忠用生命換來的江山。
他拿起家書,走到燭火前。火苗舔舐著信紙,很快就燒了起來。他看著信紙在手中化為灰燼,淚水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這封信,不僅是寫給繼忠的,也是他對自己“避禍”念頭的否定。他不能讓繼忠在九泉之下看到自己的懦弱,不能讓兒子的犧牲變得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