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稗史?宮闈誌》載:“成武三年冬,太保謝淵憂太上皇南宮寒困,私遣家仆送棉絮禦寒,為玄夜衛南宮值守校尉所攔,還報‘太上皇唯舊貂裘蔽體,無他暖具’。”時南宮雖為太上皇居所,實則形同囚苑,玄夜衛受李嵩暗中授意,嚴阻外臣私通,凡饋送物資皆需經吏部、理刑院雙重核驗,名曰“防奸佞窺伺”,實則隔絕太上皇與外間聯係。謝淵此舉,雖為儘孝,卻觸“私交宮闈”之忌;玄夜衛攔阻,雖循“規製”,卻顯官官相護、漠視親恩之弊。此一遣一攔,非僅物資之阻,實為成武朝“孝治”與“權術”、“忠直”與“逢迎”交鋒之縮影,其慘烈在於親恩被權欲碾壓,道義為規製束縛。
禁垣風急雪如狂,攜暖欲投遭緹防。
敝絮難支寒夜永,溫情怎破紫門牆。
孤臣赤血空沾袖,群小私謀暗布網。
最是骨親情太薄,不如權印半方章。
謝淵踏出午門時,暮色已浸漫宮牆,緋色官袍的下擺沾著未化的雪粒,在青磚上拖出細碎的濕痕。玄夜衛北司的密報揣在懷中,邊角硌得肋骨生疼——那是秦飛淩晨遞來的,墨跡還帶著詔獄署特有的鬆煙味,“禁苑內殿窗欞破損三尺,風雪直灌,太上皇夜臥需裹三重舊裘,每至五更咳不止”的字句,被他反複摩挲,紙頁邊緣起了毛邊,像他此刻揪緊的心。
歸府的轎子行得極慢,巷子裡的雪沒到轎杆,轎夫的喘息聲混著風雪聲傳來。他掀開轎簾,望見禁苑方向的飛簷隱在雪霧裡,簷角的走獸結著冰棱,忽然想起永熙帝二十二年,他隨蕭桓時為親王)巡邊,夜宿宣府衛驛站,蕭桓將自己的玄狐裘披在他身上,笑著說“謝卿體寒,這裘子暖,你穿”。那時裘毛油亮,襯得蕭桓眉眼溫煦,如今竟成了禁苑中禦冬的唯一依靠。
轎子剛停在府門前,他便大步跨進書房,案上的銀燈還燃著,燈座是蕭桓親賜的,刻著“共守河山”四字,燈油耗了大半,光暈在雪光裡顯得格外微弱。“管家!”他的聲音因連日爭執而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去庫房取新彈的棉絮——要去年江南貢的木棉絮,再讓針線房即刻縫兩床繭綢被,被麵用素色,彆繡花紋。”
管家匆匆應聲,剛要轉身,又被他叫住:“等等。”他俯身打開案下的樟木箱,取出一個紫檀木盒,裡麵裝著太醫院特製的潤肺參片,是他上月為自己咳疾備的,“把這個也帶上,用粗布包好,盒上的‘謝府’木牌摘了,換塊無字的竹牌。”
管家麵露難色:“老爺,禁苑周遭近日是周顯親自部署的值守,三裡一哨,五裡一崗,上月禮部侍郎差人送壽桃,不過是沾了‘宮闈’二字,就被李嵩參了‘私交宗親’,罰俸半年。咱們這……”
謝淵抬手打斷他,指尖按在銀燈的刻痕上:“我知道。讓老陳去——他跟著我二十年,嘴嚴,且熟稔城西的窄巷,從禁苑後牆的菜販通道繞過去,不會被正街的校尉發現。就說是給‘城西張記布莊’送的冬貨,若遇盤問,絕不能提禁苑半個字。”
老陳接到吩咐時,正在灶房烤火,聽到要送東西去禁苑,手一抖,烤紅薯掉在灰裡。他拍了拍圍裙上的灰,跟著管家去庫房搬棉絮——新彈的木棉絮蓬鬆柔軟,抓在手裡暖乎乎的,繭綢被疊得方方正正,素白的被麵透著細密的針腳。“這被麵縫得密,風鑽不進去,上蓋著定暖和。”他摸了摸被麵,低聲對自己說。
掌燈時分,老陳挑著擔子出了謝府側門。擔子一頭是棉絮被褥,用粗布罩得嚴實,另一頭是參片和兩包驅寒的乾薑、陳皮,混在一捆舊布中間,乍一看確實像布莊的貨。他裹緊棉襖,沿著城西的背街小巷走,巷子窄得隻能容一人一擔通過,牆根下的雪沒到腳踝,每走一步都要陷進去半尺。
雪越下越密,打在鬥笠上“沙沙”作響。他拐過第三個拐角,忽然聽到前方傳來甲葉碰撞的輕響——是玄夜衛的巡哨!老陳立刻停下腳步,躲進旁邊的破廟裡,屏住呼吸。等巡哨的腳步聲遠了,才挑著擔子出來,額角的冷汗混著雪水往下淌。
離禁苑後牆還有半裡地時,他看到牆根下有個小小的豁口,那是菜販給禁苑送菜的通道,平日裡隻有一個老卒看守。他剛要靠近,忽然從豁口後衝出四名校尉,玄色衛袍上的“衛”字補子在雪光中格外刺眼,為首者是周顯的親信,姓趙,往日裡常來謝府傳旨,認得老陳。
“陳管家,”趙校尉冷笑一聲,橫刀攔住去路,“這深更半夜的,挑著擔子往禁苑跑,是給誰送東西啊?”
老陳心頭一緊,強作鎮定:“趙校尉說笑了,小人是給城西張記布莊送冬貨,這是路經此地。”
“路經?”趙校尉上前一步,掀開擔子上的粗布,素白的繭綢被麵露了出來,“張記布莊賣的是粗布,哪用得上這麼好的繭綢?還有這參片——謝太保的私藏吧?”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老陳被按在雪地裡時,擔子翻倒了,棉絮散落在雪上,很快沾了一層泥濘的雪水,參片的木盒摔在一旁,無字竹牌掉了出來,卻還是被趙校尉認出了木料——那是謝府特有的紫檀木。“押走!”趙校尉一聲令下,兩名衛卒架起老陳,另兩人挑起擔子,往禁苑正門走去。
老陳掙紮著喊:“是送暖物!天這麼冷,上在裡麵……”話未說完,便被衛卒捂住了嘴,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響。他看著散落在雪地裡的棉絮,心裡一陣發酸——那是老爺特意讓人備的新絮,本想讓上暖暖和和過個冬,如今卻成了“私交宮闈”的罪證。
禁苑正門的值守房裡,燈火通明。內侍監總管正在烤火,見趙校尉押著老陳進來,皺了皺眉:“怎麼回事?”
“回總管,謝太保差人私送棉絮、參片進禁苑,被屬下拿住了。”趙校尉把擔子往地上一放,掀開粗布,“您看,這繭綢被、紫檀參盒,都是謝府的東西。”
總管走到擔子前,拿起參盒看了看,又摸了摸棉絮,歎了口氣:“謝太保也是一片苦心……你們先在這兒等著,我去稟報上。”
老陳被綁在柱子上,雪水順著頭發往下滴,凍得他牙齒打顫。他望著窗外的雪,心裡琢磨著怎麼跟老爺交代——東西沒送到,自己還被抓了,要是連累老爺被參,可怎麼好?
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總管回來了,身後跟著一個小內侍,手裡捧著那個紫檀參盒。“上吩咐了,”總管對趙校尉說,“人放了,東西留下——棉絮和被子送到雜役房,分給守衛;參片……上留下了。還有句話,讓你帶給謝太保。”
趙校尉愣了愣:“上沒說要治罪?”
“治什麼罪?”總管白了他一眼,“不過是送點暖物,又不是通敵叛國。上還說,以後謝太保再送東西,彆攔著,直接拿進來就行——但彆聲張,免得被李尚書知道,又要生事。”
老陳被鬆綁時,手腳都凍僵了,小內侍遞給他一杯熱茶,低聲說:“上見了棉絮,摸了摸,說‘這絮子軟,暖’,然後就歎了口氣,讓把東西分了。參片他收了,說‘謝卿有心了’。”
老陳捧著熱茶,眼淚差點掉下來:“上沒生氣?”
“沒有,”小內侍搖了搖頭,“就是囑咐你,回去告訴謝太保,彆再送了,免得被李尚書抓住把柄,參他個‘私交宮闈’。上還說,他有舊裘,夠暖。”
老陳謝過內侍,揣著那句回話,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謝府走。雪還在下,禁苑的燈火在身後漸遠,他想起上摸棉絮時的神情,心裡又酸又暖——上明明需要暖物,卻為了老爺的安危,說“夠暖”,真是仁厚。
謝府書房裡,謝淵已經等了近兩個時辰,燭火換了三根,案上的茶涼了又熱,熱了又涼。他立在窗前,望著禁苑的方向,雪光映著他的臉,眉頭緊鎖——老陳去了這麼久,還沒回來,莫不是出了什麼事?
忽然,門房傳來輕響,他立刻轉身,隻見老陳披著一身雪,跌跌撞撞地走進來,臉色慘白,嘴唇凍得發紫。“老爺!”老陳撲通一聲跪下,“小人無能,東西沒送到,還被玄夜衛抓了!”
謝淵上前扶起他,摸了摸他的手,凍得像冰:“快起來,先喝杯熱茶暖暖身子。沒送到沒關係,人沒事就好。”他讓管家給老陳端來薑湯,又拿了件厚棉襖給他披上,“玄夜衛沒為難你吧?上有沒有說什麼?”
老陳喝了碗薑湯,身子漸漸暖過來,他抹了把臉上的淚,把在禁苑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最後複述那句回話:“上讓小人告訴您,‘彆再送了,免得被李尚書抓住把柄。朕有舊裘,夠暖。’”
謝淵僵在原地,雪光從窗縫鑽進來,落在他臉上,冰涼刺骨。那句“夠暖”像根細針,紮得他眼眶發熱——他見過那件舊裘,去年秋天他托內侍給禁苑送衣物時,親眼看到裘毛已經脫落大半,袖口磨得露出了裡子,怎麼可能“夠暖”?
他走到案前,拿起那盞銀燈,指尖撫過“共守河山”的刻痕,忽然想起德勝門之役的那個雪夜。那時瓦剌圍城,城樓上的守軍凍得瑟瑟發抖,蕭桓將自己的玄狐裘脫下來,撕成兩半,分給受傷的士卒,笑著說“大家一起扛,就不冷了”。如今他成了太上皇,卻連一件完整的暖裘都沒有,還要為了不連累自己,說“夠暖”。
“老陳,”謝淵的聲音發啞,“你先下去休息,明日再去庫房看看,還有沒有更厚實的棉絮,咱們再想辦法送進去——這次換個法子,從禁苑的水閘送,那裡隻有一個老卒看守,容易通融。”
老陳愣了愣:“老爺,上都說彆送了,咱們還送?”
“要送,”謝淵點了點頭,目光堅定,“他是怕連累我,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在裡麵受凍。太祖定下‘孝治天下’的祖製,我身為太保,若連太上皇的暖都守不住,還有何顏麵麵對太祖的陵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