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夜守記
卷首語
《大吳稗史?忠義傳》載:“太保謝淵以‘奉迎太上皇’議被沮,夜立南宮門外,霜覆冠冕,竟日不寐。時寒風吹骨,衛卒環伺,淵神色不動,唯望宮門而歎,曰:‘吾身可碎,孝治不可廢。’”南宮之困,非獨故君之厄,實為朝堂權鬥之縮影——李嵩餘黨暗布監視,玄夜衛舊部窺伺左右,蕭櫟猜忌之心未消,謝淵此守,守的是太祖“孝治天下”的遺訓,守的是君臣相得的舊諾,更是守著大吳最後的倫理根基。寒夜孤臣,霜冠如石,這場無聲的堅守,比金戈鐵馬更顯悲壯。
寒風吹徹禁垣霜,孤臣立儘夜未央。
冠上霜華凝赤膽,門前雪跡印忠腸。
群奸暗伺謀傾覆,聖主猶疑未敢彰。
莫道天明無暖意,心燈一盞照宮牆。
南宮的夜,是被寒風鑿出來的冷。禁垣的青磚上結著一層薄冰,風從城垛的縫隙裡鑽進來,打著旋兒掠過朱紅宮門,卷起飛雪碎粒,像無數細針,紮在人的臉上、頸間。已過子時,“夜未央”三個字不再是虛指——宮牆外的更夫敲過三更梆子,梆子聲在空蕩的禦街上蕩了蕩,便被風吞得乾乾淨淨,隻餘下無邊的寂靜,裹著刺骨的寒。
謝淵就立在宮門百丈外的石階下,緋色官袍早已被寒風浸得冰涼。他沒有戴大氅,隻著一身常服官袍,領口微敞,露出裡麵磨得發白的襯裡——那是德勝門之役時留下的舊衣,袖口還沾著當年的血漬,如今被霜風凍得發硬。他的目光直直落在宮門上,鎏金的門釘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一排沉默的眼睛,看著他這個“不請自來”的孤臣。
身後傳來玄夜衛校尉的咳嗽聲。周顯的舊部趙校尉帶著四個衛卒在不遠處烤火,火堆裡的木柴“劈啪”作響,火星濺起來,落在雪地上,瞬間就滅了。“太保,這夜還長著呢,您何苦在這兒受凍?”趙校尉的聲音帶著嘲諷,“李侍郎早說了,沒有陛下旨意,您就是立到天亮,也進不了這宮門一步。”
謝淵沒有回頭。他知道趙校尉說得對,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行為近乎“抗旨”——蕭櫟三日前才警告過“非奉詔不得近南宮”。可秦飛遞來的密報還揣在懷裡,麻紙頁上“太上皇夜咳不止,炭火日減一半”的字跡,像烙鐵一樣燙著他的心。他是太保,掌全國軍政,卻連故君的暖都護不住;他倡“孝治”,太祖的祖訓刻在《大吳會典》裡,卻連宮門外的堅守都要被人嘲諷。
風更烈了,吹得他的袍角獵獵作響。他抬手按了按冠冕,不讓它被風吹歪——這冠冕是太祖定下的規製,代表著大吳的禮法,他不能讓它在寒夜裡失了體麵。夜還未央,寒還未消,可他的腳步沒有動,像生了根似的紮在雪地裡,與那冰冷的禁垣,構成了一幅孤絕的圖景。
霜是後半夜落下來的。起初隻是細小的顆粒,落在謝淵的冠冕上、肩頸間,不一會兒就積了薄薄一層,像撒了把碎鹽。他的睫毛上也結了霜花,視線有些模糊,卻依舊不肯眨眼——他怕自己一閉眼,就會錯過宮門裡可能傳來的任何動靜,哪怕隻是內侍偷偷遞出的一張紙條。
“太保,您的冠都白了。”一個年輕的衛卒忍不住開口,語氣裡沒了之前的嘲諷,多了幾分不忍。他是剛入玄夜衛的新兵,還沒被周顯的舊部染透戾氣,看著謝淵滿身霜華的樣子,心裡有些發酸。
謝淵抬手摸了摸冠冕,霜粒沾在指尖,冰涼刺骨。他笑了笑,聲音沙啞卻清晰:“霜華凝在冠上,總比凝在心裡好。”他的心裡裝著太上皇的寒疾,裝著太祖的孝治祖訓,裝著天下百姓的期盼,那些滾燙的東西,足以抵擋住這霜雪的冷。
低頭時,他看到自己的腳印嵌在雪地裡,深深淺淺,從禦街那頭一直延伸到石階下。這腳印沒有偏向,沒有退縮,直直對著宮門,像他的心思一樣,純粹而堅定。他想起德勝門之役時,自己也是這樣,在雪地裡站了三天三夜,腳下的雪被血和汗浸透,結成冰,卻依舊守住了城門。如今,他守的不是城門,是禮法,是初心,更是一個臣子的忠腸。
趙校尉看著他冠上的霜越來越厚,像頂了一頭白發,終是歎了口氣,沒再說話。火堆裡的木柴快燒完了,暖意越來越弱,可謝淵的身影依舊挺拔,冠上的霜華在月光下泛著微光,像是他那顆赤膽的映照——縱然寒夜凜冽,也凍不住這顆忠於禮法、忠於民心的心。
謝淵知道,自己不是孤身站在寒夜裡。暗處還有眼睛,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等著抓他的把柄。
宮牆拐角的陰影裡,藏著李嵩派來的密探。那人穿著普通百姓的棉襖,卻掩不住腰間玄夜衛的令牌——李嵩雖被降為禮部侍郎,卻仍能調動部分舊部,他要等謝淵“闖宮”的證據,好再遞彈劾疏,徹底扳倒這個眼中釘。不遠處的巷口,周顯的親信也在徘徊,手裡攥著偽造的“謝淵與舊黨密信”,隻要謝淵有半分越界,他們就會立刻將“通敵”的罪名扣在他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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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暗伺的眼睛,像寒夜裡的狼,隨時準備撲上來,將他撕碎。謝淵能感覺到他們的視線,卻沒有回頭——他問心無愧,不怕這些構陷。可他擔心的是宮牆裡的太上皇,擔心李嵩會因為自己的堅守,更加苛待南宮,斷了太上皇的炭火和湯藥。
更讓他憂心的,是蕭櫟的猶疑。此刻的禦書房裡,蕭櫟定然也沒有睡。他的案上擺著兩份奏疏:一份是李嵩的“謝淵擅近南宮,恐有不軌”,一份是馬昂的“謝淵心誠,當予諒解”。蕭櫟的手指一定在兩份奏疏上反複摩挲,心裡打著算盤——他怕背上“不孝”的罵名,所以不願真的苛待太上皇;又怕謝淵借“孝治”攬權,所以不敢完全信任他。這種猶疑,像一把懸在謝淵頭上的劍,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落下來。
趙校尉也收到了張文的密信,信上寫著“若謝淵不退,即刻報知,當以‘抗旨’拿辦”。他看著謝淵的背影,又看了看手裡的密信,心裡犯了難——謝淵的堅守讓他動容,可李嵩的權勢又讓他忌憚。群奸的謀算、聖主的猶疑,像一張無形的網,將這寒夜的南宮罩得密不透風,而謝淵,就是這網中央的孤臣,獨自對抗著整個朝堂的黑暗。
寒夜最濃的時候,宮門裡傳來了輕微的響動。謝淵立刻豎起耳朵,隻見門縫裡悄悄遞出一張紙條,是內侍用炭筆寫的,字跡歪斜卻急切:“上知太保在外,命奴才傳語:‘速回,莫因我獲罪。’奴才已偷偷添了炭火,上讓奴才謝太保。”
謝淵撿起紙條,指尖撫過那些帶著溫度的字跡,眼眶一熱。這張紙條,就像寒夜裡的一點星火,瞬間暖了他的全身。他對著門縫低聲道:“勞煩公公轉告上,臣無礙。若有需要,隻管傳信,臣定想辦法。”
內侍沒有再回應,可謝淵知道,宮牆裡有人懂他的堅守,有人記著他的心意。這就夠了,哪怕隻是一句簡單的“謝”,也足以證明他的夜守不是徒勞。
不一會兒,年輕的衛卒端來一碗熱湯,怯生生地遞到他麵前:“太保,喝口湯暖暖吧。趙校尉讓我送來的。”謝淵接過湯碗,暖意從指尖傳到心裡,他抬頭看了看趙校尉,對方彆過臉,卻悄悄往火堆裡添了塊新的木柴。
他知道,自己的堅守,不僅打動了宮牆裡的人,也打動了這些原本嘲諷他的衛卒。這就是暖意,不是來自火堆,而是來自人心——隻要還有人認可“孝治”,還有人敬畏禮法,這寒夜就不會真的冷透。
東方漸漸泛起魚肚白,第一縷晨光刺破雲層,落在宮牆上,也落在謝淵的冠冕上。霜華被晨光映照得晶瑩剔透,像一顆顆珍珠,而他的心裡,那盞名為“初心”的燈,正亮得耀眼。這盞燈,照著宮牆,照著禮法,也照著他接下來的路——縱然前路依舊艱難,可隻要這盞燈不滅,他就不會停下腳步。天明了,暖意來了,而他的堅守,才剛剛開始。
謝淵從禦書房退朝時,暮色已沉得像墨。蕭櫟那句“非奉詔不得入南宮”的警告還在耳邊回響,而秦飛剛遞來的密報更讓他心頭發緊——“李嵩雖降禮部侍郎,仍命張文授意南宮值守校尉,削減太上皇炭火供應,近日內侍傳信,上夜咳不止,榻前無暖爐”。
他攥著密報的手微微發抖,指節泛白。禦街兩旁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晃,光影在青磚上投下破碎的斑痕,像極了此刻的朝堂局勢。兵部侍郎楊武追上來,低聲道:“太保,夜色已深,不如先回府歇息,明日再設法進言?”
謝淵搖了搖頭,目光望向南宮的方向——那片隱在夜色中的宮牆,此刻像一頭沉默的困獸。“明日?”他聲音沙啞,“太上皇的寒疾等不得明日,太祖的孝治更等不得明日。”他頓了頓,對楊武說:“你回兵部,密切關注京師動向,若李嵩有異動,即刻報知;秦飛那邊,讓他盯緊玄夜衛舊部,彆讓他們在南宮外設伏構陷。”
楊武欲言又止,終是躬身應下:“太保保重。”
謝淵整了整緋色官袍,沒有回府,徑直向南宮走去。街麵上的行人早已散儘,隻有巡夜的玄夜衛校尉提著燈籠走過,見了他的官服,雖不敢攔,卻也投來異樣的目光——誰都知道,“非奉詔不得近南宮”是陛下的旨意,謝太保此舉,無疑是觸逆鱗。
行至南宮正門百丈外,便見四名玄色衛袍的校尉橫刀而立,為首者是周顯的舊部,姓趙,曾在彈劾案中作過偽證。見謝淵走來,趙校尉上前一步,皮笑肉不笑地拱手:“太保深夜至此,可是奉了陛下旨意?若沒有,還請回吧,免得屬下難做。”
謝淵沒有看他,目光越過校尉,望向那扇緊閉的朱紅宮門——門上的鎏金釘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一排冰冷的眼睛。“我不進去,”他沉聲道,“就在這裡站著。”
趙校尉一愣,隨即冷笑:“太保這是要違旨?屬下可要稟報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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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稟,”謝淵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我站在這裡,既不闖宮,也不喧嘩,隻是想讓裡麵的人知道,還有人記著他的寒暖。”
趙校尉被他的氣勢懾住,竟一時語塞。旁邊的衛卒低聲勸道:“校尉,他畢竟是太保,咱們若真把事鬨大,陛下說不定還會怪罪咱們辦事不力。”趙校尉沉吟片刻,終是揮了揮手:“隨他便!但彆讓他靠近宮門半步,若有異動,立刻拿下!”
初夜的風還帶著些微濕意,過了子時,霜便下來了。細小的霜粒落在謝淵的官帽上,很快積了薄薄一層,像撒了把碎鹽。他站在宮門前的石階下,背挺得筆直,雙手攏在袖中,卻擋不住刺骨的寒意——寒風從禁垣的縫隙裡鑽出來,順著領口往衣內灌,凍得他牙齒微微打顫。
趙校尉帶著衛卒在一旁烤火,火光映著他們的臉,不時投來幸災樂禍的目光。“太保,何必呢?”趙校尉喊道,“太上皇在裡麵有吃有穿,犯不著您在這兒受凍。再說,李侍郎說了,您這是‘借故君博名’,惹得陛下不快,得不償失。”
謝淵沒有回頭,隻是望著宮門輕聲道:“你們可知太祖神武皇帝定鼎後,每日親往孝慈高皇後宮中問安,哪怕戰事緊急,從未間斷?元興帝北伐漠北,仍命太子遙拜皇陵,傳‘孝為天下根’。你們守著宮門,卻看著故君受凍,對得起身上的‘衛’字補子嗎?”
衛卒中有人低下頭,露出愧疚之色。趙校尉卻厲聲道:“休要妖言惑眾!我們隻遵陛下旨意,其餘不管!”說著,他往火堆裡添了塊木柴,火星濺起來,落在雪地上,很快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