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宮門內傳來輕微的響動——是內侍偷偷從門縫裡塞出一張紙條,上麵用炭筆寫著:“上知太保在外,命奴才傳語:‘速回,莫因我獲罪。’炭火已減半,上隻說‘尚可支撐’。”
謝淵撿起紙條,指尖撫過那些歪斜的字跡,眼眶一熱。他對著門縫低聲道:“勞煩公公回稟上,我無礙。讓他多保重,若缺什麼,設法傳信,我定想辦法送來。”
內侍沒有再回應,宮門又恢複了寂靜。謝淵將紙條揣入懷中,胸口的暖意稍稍驅散了些寒意。他知道,太上皇是怕連累自己,才勸他回去,可他若真的走了,李嵩隻會更加肆無忌憚地苛待南宮。
醜時三刻,霜更濃了,謝淵的官帽、肩頸已積了一寸厚的霜,遠遠望去,像頂著一頭白發。他的腳凍得麻木,幾乎失去知覺,卻仍不肯挪動半步。趙校尉見他這般固執,心中也有些發怵,悄悄派了個衛卒去給李嵩報信——他知道,再這樣下去,萬一出了什麼事,自己擔不起責任。
約莫半個時辰後,吏部侍郎張文帶著幾名吏部官員匆匆趕來,身後還跟著詔獄署的校尉。張文翻身下馬,對著謝淵喝道:“謝淵!陛下有旨‘非奉詔不得近南宮’,你在此立了半夜,分明是抗旨不遵!若再不走,休怪我命人拿你!”
謝淵緩緩轉過身,霜粒從他的冠冕上滑落,落在雪地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張侍郎,”他聲音冰冷,“我站在這裡,礙著誰了?《大吳會典》載‘大臣憂國憂君,可於宮門外待罪進言’,我既未闖宮,也未喧嘩,何來‘抗旨’?倒是你,深夜帶著詔獄署校尉來此,是想擅拿大臣嗎?”
張文臉色一變——他確實沒有蕭櫟的旨意,隻是李嵩讓他來“逼走”謝淵。“你……你強詞奪理!”張文色厲內荏地喊道,“若你再不走,我便奏請陛下治你‘藐視宮禁’之罪!”
你儘管奏,”謝淵直視著他,“但我不會走。除非陛下親自下旨,命我離開;除非南宮的炭火恢複供應,太上皇不再受凍。”
張文被他的眼神震懾,竟一時不敢上前。旁邊的詔獄署校尉低聲道:“侍郎,他畢竟是正一品太保,咱們無旨拿人,恐不妥。”張文咬了咬牙,終是恨恨道:“好!謝淵,你等著!我這就入宮麵聖,看陛下怎麼處置你!”說罷,帶著人匆匆離去。
寅時剛過,東方泛起魚肚白,寒風卻更烈了。謝淵的睫毛上都結了霜花,視線有些模糊,卻仍望著宮門的方向。他想起德勝門之役時,自己也是這樣,在城樓上站了三天三夜,抵擋瓦剌的進攻,那時太上皇還在身邊,拍著他的肩膀說“謝卿,有你在,我放心”。如今故君困於宮內,自己卻隻能在宮外守著,連一床棉絮、一盆炭火都送不進去,心中的愧疚與憤怒交織,幾乎要將他壓垮。
趙校尉看著他的身影,漸漸收起了嘲諷,甚至讓衛卒遞過一碗熱湯:“太保,喝口湯暖暖身子吧。不管怎麼說,您這份心意,屬下佩服。”
謝淵搖了搖頭,輕聲道:“不必了,多謝。”他知道,趙校尉雖曾作偽證,卻也並非全然泯滅良知,隻是被周顯、李嵩脅迫罷了。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馬蹄聲——是秦飛帶著玄夜衛北司的校尉趕來,身後還跟著太醫院的院判。秦飛翻身下馬,見謝淵滿身是霜,臉色蒼白,心中一緊:“太保,您怎麼成這樣了?快隨屬下回府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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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回,”謝淵擺了擺手,“太上皇的情況如何?太醫院的藥送進去了嗎?”
院判上前躬身道:“回太保,屬下已托內侍將潤肺止咳的湯藥送進去了,上喝了藥,咳得輕了些,但身子仍很虛弱,需溫補之物調理。隻是值守校尉說‘無陛下旨意,不得送補品’,屬下也沒辦法。”
謝淵的目光轉向趙校尉,趙校尉避開他的視線,低聲道:“這是李侍郎的吩咐,屬下隻是奉命行事。”
“李嵩的吩咐,能大過太上皇的安危嗎?”謝淵的聲音陡然拔高,“秦飛,傳我鈞令,命玄夜衛北司校尉接管南宮值守,趙校尉等人暫行調離,聽候發落!”
趙校尉大驚:“你無權調遣我們!我們歸玄夜衛總署管!”
“我暫代玄夜衛指揮使,有權調度京師衛所值守!”謝淵拿出指揮使令牌,“若再反抗,以‘抗命不遵’論處!”
秦飛立刻命人接管宮門,趙校尉等人雖不情願,卻也不敢違抗令牌,隻得悻悻離去。謝淵走到宮門前,對著門縫道:“公公,太醫院的藥已送到,您讓上按時服用。我已命人接管值守,炭火和補品很快就到。”
宮門內傳來內侍的哽咽聲:“謝太保……您真是菩薩心腸啊!”
就在這時,太監總管帶著蕭櫟的旨意趕來,尖聲宣旨:“陛下有旨,謝淵雖違‘不得近南宮’之旨,然其心可憫,免予責罰。南宮炭火、補品供應恢複如常,命太醫院每日派醫官入內診治。謝淵即刻回府歇息,不得再擅自滯留宮門。欽此!”
謝淵躬身接旨,心中略感欣慰——蕭櫟雖未鬆口奉迎,卻也同意恢複南宮供應,這已是不小的進展。他對著宮門深深一揖:“臣謝淵告退,上保重。”說罷,才在秦飛的攙扶下,緩緩轉身離去。
謝淵回到府中,下人立刻端來熱水、薑湯,他卻隻是坐在書房裡,望著那盞太上皇賜的銀燈出神。燈座上“共守河山”的刻痕清晰可見,仿佛還帶著當年的溫度。秦飛站在一旁,低聲道:“太保,李嵩得知陛下恢複南宮供應,氣得在府中摔了東西,張文也被他罵了一頓。屬下已命人盯緊他們,防止他們再耍花招。”
謝淵點了點頭,拿起案上的《大吳會典》,翻到“孝治”篇,指尖在“君孝則臣忠,臣孝則民順”一句上反複摩挲。“秦飛,”他緩緩開口,“你說,蕭櫟真的不知道李嵩苛待南宮嗎?他知道,隻是他的猜忌心太重,既怕我借太上皇攬權,又怕李嵩的文官集團生亂,所以才一直搖擺不定。”
秦飛道:“那咱們還要繼續奏請奉迎嗎?”
“當然要,”謝淵的目光堅定,“恢複供應隻是權宜之計,奉迎太上皇還宮,才是根本。隻是不能再像之前那樣急切,要慢慢來,先讓蕭櫟看到民心所向,看到太上皇並無複位之心,才能打消他的猜忌。”
正說著,楊武匆匆來報:“太保,山東、山西巡撫遞來奏疏,言‘聽聞太保夜守南宮,士民皆感佩,已聯名上書,懇請陛下奉迎太上皇’;另外,宣府衛副總兵李默也遞來奏報,說邊軍將士聽聞南宮供應恢複,士氣大振,願‘誓死保衛大吳,擁護孝治’。”
謝淵接過奏疏,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民心、軍心都在自己這邊,這便是最大的底氣。他對楊武說:“你將這些奏疏整理好,明日遞入內閣,讓閣臣們看看,‘孝治’不是我一人的執念,而是天下人的期盼。”
楊武領命而去,謝淵走到窗前,望著南宮的方向。東方的太陽已經升起,金色的陽光灑在宮牆上,驅散了一夜的寒意。他摸了摸懷中的紙條,上麵的炭筆字跡雖已有些模糊,卻仍溫暖著他的心。
片尾
他比誰都清楚,南宮門外那一夜的堅守,不過是寒夜博弈中一點微弱的光——李嵩雖暫斂鋒芒,其黨羽仍在暗處蟄伏,隻待時機便要卷土重來;蕭櫟眼中的猜忌如盤根的老藤,絕非一場夜守便能連根拔起,奉迎太上皇還宮的路,依舊是荊棘密布,一眼望不到頭。
可他從未有過半分悔意。霜粒嵌入冠冕的冰涼,寒風鑽透袍服的刺骨,宮門內那聲哽咽的“謝太保”,還有內侍傳回的“上裹舊裘待旦”的消息,都像燒紅的烙鐵,將“初心”二字深深燙在他的骨血裡。為了南宮寒榻上那道孤直的身影不再受凍,為了太祖蕭武刻在金匱玉冊裡“孝治天下”的遺訓不被塵埋,為了街頭巷尾百姓口中“官家當守倫理”的期盼不落空,彆說再立十個、百個這樣的寒夜,便是立到燈枯油儘,他也甘之如飴。
書房裡,侍役添了燈油,銀燈的光暈“啪”地爆開一圈,漸漸鋪滿案幾。謝淵剛從寒夜歸來的身影雖染倦意,脊背卻依舊挺得筆直,映在牆壁上,如一株經霜的古鬆。案上那本《大吳會典》翻在“孝治篇”,紙頁泛著經年摩挲的微黃,晨光從窗欞鑽進來,恰好落在“孝者,國之綱也”那一行,尤其是“孝治”二字,被鍍上一層細碎的金邊,筆鋒遒勁如刀,清晰得像是要刻進他的眼底,刻進這大吳的根基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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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從窗外掠過,吹動書頁輕輕作響,像是太祖的訓誡,又像是民心的回響。謝淵抬手撫過“孝治”二字,指尖的溫度與紙頁的微涼相融——前路縱有千難萬險,隻要這兩個字還在,他的腳步就不會停。
卷尾語
南宮一夜守,霜冠映赤誠。謝淵以孤臣之身,冒“抗旨”之險立於寒夜宮門,守的不僅是故君的寒暖,更是大吳“孝治”的倫理底線。這場無聲的堅守,沒有刀光劍影,卻比朝堂辯論更顯悲壯——他以自身為炬,照亮了官場的黑暗,也喚醒了部分人的良知,最終迫使蕭櫟鬆口恢複南宮供應,為奉迎之議贏得了喘息之機。
李嵩的構陷、張文的逼迫、趙校尉的監視,儘顯官官相護的醜陋;而秦飛的馳援、楊武的輔佐、甚至衛卒的愧疚,又彰顯了忠直之士的微光。蕭櫟的“留中不罰”與“恢複供應”,看似妥協,實則是帝王權術的平衡——既不願背負“不孝”之名,又不敢完全信任謝淵,這種搖擺,恰是封建朝堂權力博弈的常態。
謝淵的夜守,是對神武皇帝“孝治”祖製的回歸,是對元興帝“君臣相得”傳統的延續。他沒有選擇“逼宮”的激進,而是以“堅守”的溫和方式傳遞訴求,既避免了朝局動蕩,又守住了道德高地,這種“以柔克剛”的智慧,正是傳統士大夫“忠直”與“謀略”的結合。
當從南宮夜守中悟得:真正的忠直,不是盲目抗命,而是在堅守原則的同時懂得隱忍;真正的孝治,不是形式上的問安,而是發自內心的關懷。謝淵滿身的霜痕,是他忠直的勳章;南宮恢複的炭火,是民心向背的明證。這場寒夜中的堅守,終將在大吳的史冊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提醒後人:倫理不存,則江山難固;民心不在,則社稷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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