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會典?職官誌》載:“太保掌天下軍政,禦史大夫主監察百官,二職並領者,非勳舊重臣不得任。”成武五年,南宮供案既定,罪臣伏誅,謝淵以正一品太保兼領兵部、禦史台,威重中樞。
帝蕭櫟深忌其功,適逢河患驟起,遂借“治河需重臣總攝”之名,將其外遣遠疆。此舉看似倚重,實則帝王製衡之術,暗合《大吳稗史》“成武中,帝忌淵權重,假河工疏之”的記載,儘顯封建皇權下“功高則震主,權盛則招疑”的殘酷鐵律。
禁垣深計意難平,孤臣將赴遠疆行。
權高豈止群小忌,功盛偏教帝心驚。
但問故君寒暖意,休論朝堂寵辱名。
狂瀾憑誰力挽定,留與青史說赤誠。
乾清宮的龍涎香燃得極慢,煙氣在禦案前凝成一團,模糊了蕭櫟臉上的神色。他指尖摩挲著戶部遞來的《黃河決口疏》,疏中“開封段堤岸潰決,淹沒良田萬頃,流民逾十萬”的字句,被朱筆圈了又圈。
“周顯,”蕭櫟忽然開口,聲音低沉,“謝淵近日在禦史台查什麼?”
侍立一旁的少保兼玄夜衛指揮使周顯躬身答道:“回陛下,謝大人正督責禦史清理李嵩舊部,已彈劾吏部主事三人、地方知府五人,皆是李嵩安插的親信。”
蕭櫟“嗯”了一聲,目光落在禦案角落的《南宮供給案卷宗》上。那卷宗封皮已有些磨損,裡麵是謝淵當年擬的供給清單、德佑帝的醫案,還有李嵩等人的供詞。正是這份卷宗,讓謝淵贏得了朝野上下的讚譽,也讓他的威望達到了頂峰——如今朝堂之上,文官敬他執法嚴明,武將服他德勝門之功,連玄夜衛的校尉,見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地行禮。
“功高蓋主,自古皆是大忌啊。”蕭櫟低聲自語,指尖在《黃河決口疏》上重重一按。他需要一個理由,一個既能讓謝淵離開中樞,又不至於落下“鳥儘弓藏”罵名的理由。黃河決口,恰是天賜良機。
“傳朕旨意,”蕭櫟抬眼,語氣不容置疑,“命太保兼兵部尚書謝淵,暫卸禦史台及兵部日常事務,以‘總領河工’之職,即刻前往開封,督辦黃河堤岸修繕,安撫流民。”
周顯心中一驚,隨即明白蕭櫟的用意——河工曆來是苦差,且遠離京城,謝淵一旦離京,中樞權力便會重新洗牌。他遲疑道:“陛下,謝大人正清理李嵩舊部,此時外遣,恐吏部舊黨死灰複燃。”
“有張文在。”蕭櫟打斷他,“張文暫代禦史台事務,再命周鐵協助,足以鎮住局麵。”他早已盤算清楚:張文是吏部侍郎,素來謹小慎微,不敢擅權;周鐵剛正,與謝淵無黨無派,由二人協同,既能穩住吏治,又能削弱謝淵的勢力。
周顯不再多言,躬身領旨:“臣遵旨,即刻去兵部傳旨。”
看著周顯離去的背影,蕭櫟走到窗前,望著南宮的方向。他知道,此舉定然會讓謝淵寒心,但他彆無選擇——一個權傾朝野、又得民心的臣子,就像一把鋒利的刀,既能護主,也能傷人。他必須把這把刀的鋒芒,暫時收起來。
兵部衙門的正堂內,謝淵剛看完宣府衛送來的《邊衛布防疏》,楊武便匆匆進來,臉色凝重:“大人,玄夜衛周顯大人來了,說是傳陛下旨意。”
謝淵心中一凜,放下奏疏,整理了一下官袍:“請他進來。”
周顯捧著明黃聖旨走進來,臉上帶著慣常的微笑,眼底卻藏著一絲複雜:“謝大人,陛下有旨,宣你接旨。”
謝淵率兵部官員跪地,聽周顯宣讀聖旨。當“暫卸禦史台及兵部日常事務”“總領河工,前往開封”的字句傳入耳中時,他的身體微微一僵。他猛地抬頭,看向周顯——這不是簡單的差遣,是明晃晃的外放,是剝奪他的中樞權力。
“臣……領旨謝恩。”謝淵的聲音有些乾澀,卻依舊沉穩。他知道,君命難違,更何況,黃河決口確實關乎十萬流民的性命,他不能推辭。
周顯收起聖旨,走上前扶起他,低聲道:“謝大人,陛下也是無奈,黃河災情緊急,非重臣不能鎮住局麵。”
謝淵看著他,嘴角扯出一絲苦笑:“周大人不必寬慰我,我明白。”他豈止明白,他更清楚,這“無奈”背後,是帝王對他日益增長的猜忌。李嵩伏誅後,他在朝堂的權重無人能及,蕭櫟這是在“削權”,也是在“試探”。
“謝大人何時動身?”周顯問道。
“明日一早就走。”謝淵道,“兵部事務,我已交代給楊武,讓他遇事多請示陛下。禦史台那邊,張文暫代,還請周大人多照拂,彆讓李嵩舊部鑽了空子。”
周顯點頭:“大人放心,玄夜衛會盯著。”他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陛下特意交代,河工所需銀兩、糧草,戶部會優先撥付,若有地方官刁難,可直接以玄夜衛令牌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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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淵心中一動——蕭櫟雖外遣他,卻也給了他臨機處置之權,這既是信任,也是束縛。他拱手道:“替我謝陛下。”
周顯走後,楊武忍不住道:“大人,陛下這是明擺著削您的權!黃河河工曆來是燙手山芋,多少重臣栽在上麵,您不能去啊!”
“不去?”謝淵坐下,端起茶杯,卻沒喝,“黃河決口,流民遍野,我若不去,難道看著百姓受苦?再說,君命已下,我能抗旨嗎?”
“可……”楊武還想爭辯,卻被謝淵打斷:“你按我說的,把兵部的軍籍冊、邊衛調度文書整理好,明日一早交給我。另外,去太醫院取些治療風寒、痢疾的藥材,我帶往開封,流民中定有不少患病的。”
楊武看著謝淵堅定的眼神,知道再多說無益,隻得躬身道:“屬下這就去辦。”
待楊武走後,謝淵獨自坐在正堂,望著窗外的天色。他想起德勝門之戰,蕭櫟握著他的手說“謝卿是大吳的柱石”;想起南宮供給案,蕭櫟拍案道“天塌下來,朕頂著”。不過數月,帝王的態度便已天翻地覆。
他不怨蕭櫟——身處那個位置,猜忌是常態,製衡是本能。他隻是擔憂,自己離京後,南宮的德佑帝,會不會再受委屈?李嵩舊部,會不會死灰複燃?
“南宮……”謝淵低聲自語,起身拿起紙筆,寫下一道《請飭南宮供給疏》,反複叮囑“棉衣需厚實,炭火需足量,醫官需每日問診”,寫完後,仔細封好,交給心腹校尉:“明日一早,務必親手交給南宮劉公公,讓他轉呈陛下。”
次日清晨,兵部衙門外,車馬早已備好。謝淵穿著一身素色官袍,沒有帶過多隨從,隻挑了十名精乾的親兵,還有楊武為他準備的藥材、文書。
“大人,”楊武遞上一個木匣,“這裡麵是您常用的兵符副本,還有禦史台的彈劾印鑒,您帶著,以防萬一。”
謝淵接過木匣,卻又推了回去:“兵符交還給兵部,彈劾印鑒交給張文。我此去是辦河工,不是掌兵權、理監察,帶這些無用。”
楊武急道:“可大人離京後,若有人構陷您……”
“構陷我什麼?”謝淵笑了笑,“治河不力?那我便以死謝罪。貪墨河工銀?我身無長物,怕他們找不到證據。”他拍了拍楊武的肩膀,“好好守著兵部,盯著邊防線,彆讓瓦剌有機可乘。”
正說著,周顯帶著玄夜衛的人來了,還牽著一匹駿馬:“陛下特意將‘踏雪’賜給大人,說此馬腳力好,能助大人早日抵達開封。”
謝淵看著那匹通體雪白的駿馬,心中五味雜陳——蕭櫟終究還是念及舊情,隻是這情分,在皇權麵前,太過脆弱。他翻身上馬,對周顯拱手道:“替我回稟陛下,臣定不辱命,早日平定河患,安撫流民。”
“大人一路保重。”周顯躬身道,看著謝淵的車馬漸漸遠去,眼中閃過一絲惋惜。他知道,謝淵此去,再想回到中樞,難了。
謝淵的車馬剛出宣武門,就見路邊跪著幾個衣衫襤褸的流民,為首的老者捧著一塊乾裂的泥土,哭喊道:“大人,救救我們吧!黃河決口,家裡的糧都被淹了,孩子快餓死了!”
謝淵連忙翻身下馬,扶起老者:“老人家,陛下已命我前往開封治河,定會讓你們有飯吃、有地方住。”他命親兵取出隨身攜帶的乾糧,分給流民,又問道:“你們是從開封逃來的?可知現在堤岸潰決的具體情況?”
老者哽咽道:“回大人,開封東北的堤岸塌了三丈多,河水灌進城裡,官倉的糧被水衝了,還有些官老爺,不僅不救人,還搶我們的救命糧!”
謝淵臉色一沉——他就知道,河工之事,絕不會一帆風順。地方官員勾結貪墨,曆來是河患難治的根源。他對老者道:“老人家,你隨我一起走,給我指認那些搶糧的官老爺,我定饒不了他們。”
老者連連磕頭:“謝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爺!”
謝淵翻身上馬,心中的憂慮更甚。他原以為,離京隻是遠離中樞的權力鬥爭,卻沒想到,地方的黑暗比朝堂更甚。那些搶糧的官員,背後定然有靠山,說不定就是李嵩的舊部——李嵩雖死,他的門生故吏遍布地方,如今他離京,這些人便沒了忌憚
車馬行至涿州,謝淵接到了玄夜衛北司指揮使秦飛派人送來的密報。密報上寫著:“吏部侍郎張文已彈劾禦史台禦史三人,皆為謝大人親信;戶部侍郎陳忠以‘河工銀不足’為由,拖延撥付糧草;開封知府趙全,為李嵩門生,暗中勾結地方鄉紳,截留朝廷賑災糧。”
謝淵將密報揉在手裡,指節發白。果不其然,他剛離京,張文、陳忠等人就開始行動了——張文彈劾他的親信,是為了清除禦史台的“謝黨”;陳忠拖延糧草,是想讓他治河不力;趙全截留賑災糧,是明目張膽的貪墨。這三人,看似各自為政,實則是官官相護,都想借河工之事扳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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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親兵隊長低聲道,“要不要派人回京城,向陛下奏報?”
“不必。”謝淵道,“奏報了又如何?陛下既然讓我離京,就不會輕易插手。這些人,我自己來收拾。”他命人停車,寫下一道手諭,命人快馬加鞭送往玄夜衛北司,交給秦飛:“命秦飛即刻派人查趙全截留賑災糧的證據,拿到後,直接押解京城,交刑部周鐵審理。”
親兵領命而去,謝淵望著車窗外的農田,心中一片冰涼。他想起自己在禦史台時,曾對蕭櫟說“吏治不清,國無寧日”,如今看來,這吏治之清,比黃河治淤更難。李嵩雖死,他留下的毒瘤,卻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清除的。
傍晚時分,車馬抵達涿州驛站。驛站驛丞見是謝淵,連忙迎上來,滿臉堆笑:“謝大人一路辛苦,小的已備好酒菜,請大人入內歇息。”
謝淵走進驛站大堂,見桌上擺滿了雞鴨魚肉,還有一壺上好的女兒紅,眉頭當即皺起:“驛丞,如今黃河決口,流民遍野,你這裡倒是豐盛。這些酒菜,是用什麼錢買的?”
驛丞臉色一變,支吾道:“是……是小的自己的錢,孝敬大人的。”
“是嗎?”謝淵冷笑,“你一個驛丞,月俸不過三兩銀子,能買得起這麼豐盛的酒菜?我看,是用截留的驛站經費吧?”
驛丞嚇得“噗通”一聲跪下:“大人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是……是開封知府趙大人讓小的這麼做的,他說您是貴客,一定要好好招待,費用由他來出。”
“趙全?”謝淵眼中閃過一絲厲色,“他倒是會做人情。這些酒菜,全部撤下,分給驛站的流民和驛卒,你跟我來,說說趙全讓你做了多少這種‘人情’。”
驛丞不敢怠慢,跟著謝淵進了內室,一五一十地招認:“趙大人不僅讓小的招待過往官員,還讓小的幫他轉運截留的賑災糧,說是‘暫存’在驛站,等風頭過了再分。”
謝淵讓親兵記錄下驛丞的供詞,又命人搜查驛站後院,果然找到了二十多袋印有“戶部賑災糧”字樣的糧食。他看著那些糧食,心中的怒火更盛——這些都是流民的救命糧,趙全竟然敢如此明目張膽地截留,簡直是喪心病狂。
“把驛丞綁了,帶回京城,交給秦飛。”謝淵對親兵隊長道,“再派人盯著這些糧食,等秦飛的人來了,一起押走。”
處理完驛站的事,謝淵坐在內室,沒有點燈。黑暗中,他的身影顯得格外孤獨。他想起自己離京前,最擔心的是南宮的德佑帝,如今看來,他不僅要治河,還要清理地方的貪腐,還要應對朝堂的算計。這趟河工之行,遠比他想象的更艱難。
謝淵抵達開封。開封知府趙全率領地方官員出城迎接,臉上堆著諂媚的笑:“謝大人一路辛苦,下官已備好官署,供大人辦公歇息。”
謝淵看著趙全,目光銳利如刀:“趙知府,我問你,戶部撥付的第一批賑災糧,何時到的?分發了多少?”
趙全臉色一僵,連忙答道:“回大人,賑災糧三日前就到了,已分發了一半,剩下的……剩下的怕流民哄搶,暫存在官倉。”
“暫存?”謝淵冷笑,“我看是‘私存’吧?涿州驛站的驛丞已經招認,你讓他幫你轉運截留的賑災糧,可有此事?”
趙全臉色驟變,額頭滲出冷汗:“大人,這都是誣陷!是驛丞想推卸責任,才栽贓給下官的!”
“是不是誣陷,查一查就知道了。”謝淵對親兵道,“把趙全拿下,派人搜查知府衙門和他的私宅,尋找截留賑災糧的證據。”
趙全掙紮著喊道:“謝淵!你無權拿我!我是朝廷命官,要拿我也得有陛下的旨意!”
“我奉陛下之命總領河工,有臨機處置之權。”謝淵語氣冰冷,“你截留賑災糧,草菅人命,我不僅要拿你,還要參你個‘欺君罔上、貪墨賑災’之罪!”
親兵將趙全押了下去,地方官員們嚇得麵如土色,紛紛跪地:“大人饒命!下官們都是受趙全脅迫,不敢不從啊!”
“誰是受脅迫,誰是同謀,我會一一查清。”謝淵道,“現在,你們立刻隨我去河堤,查看決口情況;另外,命人打開官倉,將剩下的賑災糧全部分發下去,再搭建臨時棚屋,安置流民。若有延誤,以趙全同黨論處!”
“是!是!”官員們連忙應道,不敢有絲毫怠慢。
謝淵跟著官員們來到黃河決口處,隻見渾濁的河水洶湧澎湃,決口處的堤岸早已被衝得不成樣子,附近的農田一片汪洋,流民們在堤岸上搭著簡陋的棚屋,個個麵黃肌瘦,衣衫襤褸。
“大人,”負責河堤修繕的工部主事上前道,“這決口太大,需要大量的石料、木料和民夫,可現在石料和木料都被趙全扣下了,說是‘要先修知府衙門’。”
謝淵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怒火:“立刻派人去附近的山上開采石料,去林場砍伐木料,所需費用,先從我的俸祿裡支,日後再向戶部報銷。另外,張貼告示,招募民夫修堤,每日管三餐,還給銅錢二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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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事躬身道:“是,下官這就去辦。”
謝淵站在河堤上,望著洶湧的黃河水,心中沉甸甸的。他知道,治河之路漫長而艱難,不僅要與自然抗爭,還要與人心的貪婪博弈。可他彆無選擇,隻能咬牙堅持——為了十萬流民,為了大吳的江山,也為了不辜負自己的初心。
與此同時,乾清宮內,蕭櫟正看著張文遞上的《劾謝淵治河遲緩疏》。疏中稱“謝淵到任旬日,未動一土一木,反先拿問知府,恐有挾私報複之嫌”,末尾還附著十幾名地方官員的聯名簽字。
“陛下,”張文躬身道,“謝大人此舉,已引起地方官員恐慌,若再放任,恐河工難成。”
蕭櫟將疏稿扔在禦案上,語氣冰冷:“你怎麼知道他未動一土一木?玄夜衛的密報說,謝淵已派人開采石料、招募民夫,隻是趙全截留物料,才延誤了工期。”
張文臉色一白,沒想到蕭櫟竟已掌握實情,連忙辯解:“臣……臣隻是聽聞,未加核實。但謝大人拿問趙全,未奏請陛下,實乃擅權。”
“擅權?”蕭櫟冷笑,“朕給了他臨機處置之權,拿問一個貪墨賑災糧的知府,算什麼擅權?張文,你是不是覺得謝淵離京了,禦史台就成了你的天下?”
張文嚇得跪地磕頭:“臣不敢!臣隻是憂心河工,彆無他意。”
“憂心河工,就該多想想如何調配物料、安撫流民,而不是在這裡彈劾同僚。”蕭櫟道,“這份疏稿,朕留著,若謝淵真的治河不力,再論罪不遲。退下吧。”
張文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蕭櫟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的煩躁更甚。他知道,張文是想趁機掌控禦史台,可謝淵離京前,早已將親信安插在關鍵崗位,張文一時半會兒難以得手。但長此以往,朝堂之上,必然又是一番黨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