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駛出拉薩北部山口,拐過一道長彎,天地忽然間開闊,仿佛一口厚重的氣從胸膛中緩緩吐出——我終於站在了世界屋脊的另一端。
那一刻,不是眼睛在看,是整個靈魂被拉扯了出去。
高原的風穿透車窗,像是從時光深處吹來的召喚,直抵心頭。我下意識地翻開《地球交響曲》,紙頁泛起微顫,線條遊動如心跳,隱隱奏響一種隻屬於這片土地的旋律。
那,就是當雄。
藏語意為“天選的原野”。
這個名字,不是被誰寫下,而是被風吹出、被雪雕成、被犛牛走過的腳印印出來的。它不需要宣告,隻需站在這裡,就能讓你明白,什麼叫遼闊,什麼叫命定。
我知道,這一章,將是整本樂章中最乾淨、最深沉、最震撼的一頁。
車子一停,我下了車。腳剛觸地,整個人就像墜入了一口寂靜的井。
4700米的高原,空氣仿佛比記憶更輕,陽光照在皮膚上不熱,卻刺得眼睛生疼。遠山如臥龍,雪線以下是無邊的草原,犛牛在其中緩慢遊走,如墨點落在綠宣紙上。
草香夾著風的腥味,從地表吹來,讓我一瞬間生出一種錯覺:不是我來了,而是我回來了。
忽然,一個牧民朝我走來,羊皮袍裹身,神情平靜得像山。他叫多傑,三十多歲,話不多,卻說得動人心。
他指著東方說:“那邊,納木錯方向,天會更藍。”
我看著他手指的方向,風正從那裡吹來,像是回應,也像是邀請。
他牽著犛牛,與我並肩走在風中,一邊走一邊說:“很久以前,這裡隻有風和山。有一頭藍色的犛牛,從雪山深處走出,它走過的地方,便生出第一株草。當雄,就是它踏出的第一塊綠地。”
“你知道嗎,”他停下腳步,“傳說中那頭犛牛,並不屬於任何牧人,它隻是為天地留下第一聲呼吸。”
我閉上眼,仿佛真的看見那頭藍犛牛在雪線上邁步,它不是一隻獸,而是一種力量,一種無聲的起點。
我想起自己這一路走來的每一站,仿佛也在尋找一頭屬於自己的“藍犛牛”,它來自過去,卻指向未來。
多傑拍拍犛牛的脊背,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你也該去找你的草原了。”
那一刻,我像是被一錘擊中心口。
那句藏語沒有翻譯,卻像是一道心靈的轉經輪,緩緩地、卻堅定地,將我推往前方的某處——也許,是目的地,也許,是宿命。
下午,我走進了當雄鎮。
這裡遠比我想象得整潔有序,沒有荒涼,隻有一種踏實的節奏。紅簷白牆的藏居低矮卻寬闊,風穿過經幡,仿佛連呼吸都被帶著節奏。
在街頭拐角,我看見一群孩子在追著一隻風箏奔跑,風箏是一隻塗成藍色的犛牛,搖曳在藏藍的天幕上。那畫麵像是多傑故事的延續,又像是高原給我上的一課。
我選了一家藏餐館,名字叫“雪山邊”。老板丹增平措是個健談的中年人,端上熱氣騰騰的犛牛肉湯時,他笑著說:“冬天的風像刀,夏天的草會笑。”
我一邊吃一邊問他:“你見過念青唐古拉山的全貌嗎?”
他搖頭:“山太高,要等雲開。”
窗外的雲壓得很低,隻有幾段雪白的脊梁顯現,如同一個羞澀神隻躲在帷幕後,隻露出一角。
“我們這裡的人啊,一輩子也許就等一次雲開。”他說。
“值嗎?”
他點頭,認真地答:“值。”
那一刻,我忽然體悟到一種信仰:不是仰仗看得見,而是相信它一直在那裡。
飯後我獨自走上鎮口,風仍在吹,但已不像白天那樣鋒利。我站在一座白塔前,點了一柱香。香煙上升,仿佛也融入那片始終未開的雲霧中。
我閉眼祈願:願我也能等到心裡的“雲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