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馬普托那鼓點如潮、街魂跳躍的節奏城市,我搭乘沿海列車一路向北。列車穿行在稀樹草原與乾裂田地之間,時而掠過鹽堿湖泊,時而橫越野象出沒的淺灘,車窗外是蒼茫而粗糲的非洲大地,而車廂內,空氣隨著接近海岸而愈發潮濕。黃昏時分,一座城市靜靜浮現在我眼前。
貝拉。
莫桑比克中部的港口之城,一位曆經風暴卻未倒下的老人,一個尚在複建的水手港,一處潮水反複衝刷卻不曾被湮沒的記憶角落。
我在《地球交響曲》的這一章,寫下題目:
“潮來沉岸與橋上黃昏。”
火車緩緩駛入貝拉站,鐵軌儘頭是一排排帶鏽屋頂與斑駁牆壁。橘紅色的夕陽照在城市邊緣,落在那一幢幢尚未修複的倉庫與民居之上。整座城市如同一幅裂開的油畫,卻仍有風在其間吹拂。
下車之後,我獨自沿街行走。第一印象是沉靜:街道寬闊卻不喧嘩,建築多半殘缺,窗戶裡垂著灰白的簾布,孩童的笑聲像是風後傳來的餘響。
一位名叫阿多夫的老人坐在家門前,他的右腿有些跛,手中握著一根粗糙的木拐。他曾是港口工人,如今靠種椰子為生。他望著我道:“那年風進來的時候,我們連喊叫的機會都沒有。”
2019年的伊代氣旋曾摧毀了這座城市。風把整座城區從地圖上擦去一角,而洪水則帶走了街道記憶的根。
我問他為什麼不搬離。
他指著街角正在彈琴的少年:“因為我們還在這裡。”
我寫下:“貝拉是一道縫隙——讓記憶之風吹進身體,也吹出堅持與再生。”
就在我準備離開時,阿多夫掏出一本舊影集,裡麵夾著一張泛黃照片——他年輕時站在破浪的港口,身後是倒塌的吊機與一麵旗幟。他說那是他最痛也最驕傲的一天。
我忽然理解,這些老人的留守,不是執念,而是對世界的一種回音。
翌日清晨,我在霧氣未散的碼頭邊遇見了老阿多夫。他邀我隨他一同前往港口——那個他曾工作三十載的地方。
通往港口的浮橋舊木鋪地,鋼纜鏽跡斑斑,卻仍穩固。他說:“我們這裡沒有被徹底替換的零件,隻有反複修補的命。”
海風卷著鹽味與煤灰的混合氣息。幾艘貨輪泊在遠處,正裝載來自內陸的礦石。一群赤腳工人用肩膀抬起鋼管,一邊詠唱著節拍一致的古歌。
“以前這些歌,是為了喊力氣。”阿多夫說,“現在,是提醒自己我們還活著。”
我站在港邊,看見那一根根吊臂如同鐵質長頸鹿,在晨霧中踱步。
這時,一個小男孩跑來給工人們送水,赤腳踩在潮濕的木板上。他笑著向我揮手,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喜悅。
我寫道:“貝拉的港,是沉船之後升起的信念,是鋼鐵與汗水在鹽水中焊合的骨。”
午後,我步入老城區——“舊貝拉”。
那是殖民時期的市政核心區,紅磚建築、高拱窗、浮雕陽台,處處透露著拉丁風韻。但如今,它已部分陷入水底。道路與房屋被鹽水和泥水長期吞噬,地勢低窪處可見漂浮木片與斷裂窗框。
我淌水進入一幢半沉的洋樓,一道鐵門剛露出水麵,門環斑駁。我站在台階上,忽然聽到孩子們的笑聲。回頭望去,是一群背著書包的小學生在另一邊高地玩耍。
他們的老師名叫利娜,三十歲出頭,頭發挽在腦後,穿著早已褪色的教師製服。
“我們就是在這片潮水邊教書。”她笑,“孩子要學會走在泥中。”
我跟隨她登上教堂舊樓的鐘樓,從上方望去,整片舊城如一塊被潮水啃噬的珊瑚,仍在陽光下頑強發光。